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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▼第五回 中巨毒寶象身死 歷苦海狄雲偷生

  突然之間,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:「這惡僧叫我『老賊』。他見我滿臉鬍子,只道我是個老人。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,他豈非就認我不出了?只是我身邊沒有剃刀,如何剃去這滿腮鬍子,可大不容易。哼,我死也不怕,難道還怕什麼痛,用手一根根拔去,也就是了。」他一想到立即便行,摸到一根根鬍子,一根根的拔了下來,一面拔,一面想:「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,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,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?嗯,行一步,算一步,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,能走近惡僧身旁,乘他不備,便可想法殺他。」

  用手指將滿腮鬍子一根根拔去,若是細心細意,緩緩施為,倒也不致如何疼痛,但狄雲惟恐在天明之前沒拔得乾淨,被寶象先行見到,是以心急慌忙的亂拔亂擰,這苦頭可就吃得大了。

 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,忽又想起:「就算我下巴沒有鬍鬚,這滿頭長髮,還是洩露了我的本來面目。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,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。」一不做,二不休,伸起手來,扯住兩根頭髮,輕輕一抖,便即拔了下來。

  拔鬍子還不算痛,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清光,可當真痛得厲害。狄雲生性堅毅,對丁典義氣深重,別說只是拔鬚拔髮這等小事,只要是為了丁典,便是要他砍去自己的手足,那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。他究竟年紀甚輕,又是少見世面的鄉下人,因此想出這個笨頭笨腦的怪主意出來,若是換作一個老於江湖的中年人,自不會去幹這等傻事了。

  狄雲唯恐寶象聽到自己的聲息,拔一些頭髮鬍子,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,幾乎化了小半個時辰,這才退到天井之中,又過小半個時辰,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,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,他才輕輕地舒了口氣。

  他將拔下的頭髮鬍鬚,都埋在爛泥之中,以防寶象發見後起疑,自己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,不但不再是「老賊」,而且成了個「賊禿」,悲憤之下,終於也忍不住好笑,尋思:「我這麼亂拔一陣,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,須得好好沖洗,以免露出痕跡。」於是抬起了頭,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。

  又想:「我臉上是沒破綻了,這身衣服,若是給那惡僧認了出來,終究還是功虧一簣。嗯,這裏沒衣衫好換,我何不學那惡僧之樣,脫得赤條條地,卻又怎地?」於是將衣衫褲子,都除了下來。外衣是除去了,裏面穿烏蠶衣卻不能除去,變成了只有內衣,卻無褲子的局面,當下將外衣撕開,圍在腰間,又恐寶象識得烏蠶的來歷,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,在烏蠶外衣塗滿污泥。

 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,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,狄雲心想:「現下我不知已變成了怎樣一副模樣?待得天明,先在水潭中照上一照。」他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,用手挖了個洞,將那小包袱埋在其中,心下暗想:「我若能逃脫那惡僧的毒手,護得丁大哥平安,日後必當報答那位救我傷處、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。」

  諸事已畢,天色也已微微明亮。狄雲輕輕向南行去,折而向西,行出里許,天已大明,眼見大雨兀自未止,知道寶象不會離廟他去,要想找一件武器,這荒野之中,卻去到那裏找去?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,藏在腰間,心想若能在寶象的要害處戮上一下,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。只是能不能一擊成功,那可只有聽天由命了。

  他記掛丁典,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,當下便向東朝那土地廟行去,心想:「我要瘋瘋顛顛,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賴乞丐。」將近土地廟時,放開喉嚨,大聲唱起山歌來:

  「對山的妹妹,聽我唱啊,
  你嫁人莫嫁讀書郎,
  讀書的人兒良心壞!
 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,頂上光!」

 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,原是擅唱山歌,湖畔田間,溪前山後,和戚芳兩人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。湖南鄉間風俗,山歌大都是應景即興之作,隨口而出,押以粗淺韻腳,原與日常說話並無多大差別,只是情致天然,醉人如酒。狄雲的歌聲一出口,胸間忍不住一酸,驀地想起,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遊以來,這山歌已五年多沒出過他的喉頭,這時舊調重歌,四周的情景卻是說不出奇異古怪。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,而是一個赤條條、惡狠狠的大和尚。

  他慢慢走過土地廟,逼緊了喉嚨,學著女聲又唱了起來:

  「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?
 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?
 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?
  貪圖你……」

  下面這句「貪圖你」還沒唱完,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出來。他將上衣圍在腰間,向外一張,要瞧瞧是誰來了,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,頭頂光禿禿地,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禿子,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,不由得好笑,叫道:「喂,禿子,你過來!」狄雲唱道:

  「大師父叫我有啥事?
 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?
 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,
 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。」

  他一面唱,一面走向寶象跟前,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,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,臉上也已變色。但寶象那裏察覺,笑嘻嘻的道:「癩痢頭阿三,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來,大師父重重有賞,有沒有肥豬?」狄雲搖搖頭,唱道:

  「荒山野嶺沒肥豬……」

  還待繼續唱將下去,寶象喝道:「好好說話,不許唱啊唱的。」狄雲伸了伸舌頭,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小丑神氣,說道:「阿三唱慣了山歌,講話沒那麼順當。大師父,這裏前不巴村,後不巴店,十裏之內,沒有人煙。你別說想吃肥豬,便是青菜白飯,也是難找。這裏西去十五里,有好大一座市鎮,有酒有肉,有雞有魚,大師父想吃什麼有什麼,不妨便去。」他自知此刻無力殺得寶象,報他刀砍丁典之仇,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語,向西去尋飲食,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屍身,設法逃走。

  可是天不作美,大雨始終不止,寶象不顧濕了身子,在雨中奔走,喝道:「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,有酒有肉更好,否則的話,殺隻雞殺隻鴨也成。」

  狄雲心中掛念著的只是丁典,一面說著,一面走進殿中,只見丁典的屍身已被寶象在神壇下拖了出來,衣衫撕爛,顯是曾被他仔細搜查過。狄雲心中悲恨,便是極力掩飾,也掩飾不住,說道:「這……這裏有個死人……大師父,是……是你打死的麼?」他臉上神色大變,寶象卻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,獰笑道:「不是我打死的。你來認認,這人是誰?你認得他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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