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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「菊友瞧了我一會,怔怔的流下淚來。那獄卒連打手勢,命她快走。菊友見到鐵欄干外的庭院之中,長得有一朵小小的雛菊,便去採了來,隔著鐵檻遞了給我,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。在那窗檻上,放著一盆鮮花。我心中一喜,知道這花是凌小姐放在那兒的,作為我的伴侶。」

  「菊友不敢多停,轉身走了出去。那知剛要走出院子的門,高處颼的一箭射了下來,正中她的背心,登時便將她射死了。原來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來劫獄,連屋頂牆頭都伏得有人。跟著第二箭射下,那獄卒也送了性命。凌退思是處心積慮,下手毒辣之極。」

  「我手中那朵雛菊還沒憔悴,菊友卻已死於非命。我心裏確是很害怕,只怕凌退思橫了心,連女兒竟也加害。我不敢再觸怒他,每次他審問我,我只給他裝聾作啞。」

  「菊友是為我而死,她年紀輕輕,正是花一般年華。若不是她,這幾年我如何熬得過?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,是霜華為我而放?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面,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她一眼。我一點也不明白,有時不免怪她,為什麼這樣忍心。

  「於是我加緊用功,苦練神照經,要早日功行圓滿,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。我只盼得脫樊籠,帶同凌小姐出困。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,並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。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幾天,我才全部練成。這些日子之中,全憑這一盆鮮花,作為我的慰藉。凌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。將你和我關在一起,那也是他的計策。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,那是不管用的了,於是索性使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。時候一久,我自能辨別真偽。只是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,向你吐露了真情,那麼他們在我身上逼不出的,多半能在你口中逼出來。因為你年幼無知,忠厚老實,別人假裝好人,你容易上當。那知道我始終是不相信你。我親身的遭受,菊友的慘死,使我對誰也信不過了。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?我練成神照功後,當天便出去了,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,你自然不知道。」

  「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,還道不免一場惡鬥,不料事隔多年,凌退思已無防我之心,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。他萬萬料想不到,神照功是如此奇妙,穿了琵琶骨、挑斷了腳筋的人,居然還是使得出上乘武功。」

  「我到了高樓的窗下,心中跳得十分厲害,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時的心情。終於鼓起了勇氣,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,叫了聲:『霜華!』她從夢中驚醒過來,說道:『丁大哥!典哥!是你麼?我是在做夢麼?』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,又再聽到她的聲音,喜歡得真要發狂,顫聲道:『霜妹,是我!我逃出來啦。』我等她來開窗,以前咱們每次相會,總是等她推開窗子,我才進去。我從來不自已進她的房。

  「不料她並不開窗,將臉貼在窗紙上,低聲道:『謝天謝地,典哥,你仍是好好的活著,爹爹沒騙我。』我的聲音很苦澀,道:『嗯,你爹爹沒騙你。我還是活著。你開窗吧,我要瞧你。』她急道:『不,不!不行!』我的心沉了下去,問道:『為什麼不行?』她道:『我答應了爹爹,他不傷你性命,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。他要我起了誓,要我起一個毒誓,倘若我再見你,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。』她說到這裏,聲音哽咽了。她十三歲那年喪母,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。

  「我真恨凌退思的惡毒。他不殺我,只不過為了想得經訣,霜華起不起這個誓,有什麼相干?可是他終於逼得霜華起了這個毒誓。這一個毒誓,將我什麽指望都化成了泡影。但我仍不死心,說道:『霜華,你跟我走。你將眼睛用布蒙了起來,永不見我就是。』她哭道:『那不成的。我也不願你再見我。』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出來,叫道:『為什麼?我非見你不可!』」

  「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,柔聲道:『典哥,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後,一再求他放你。他卻將我另行許配別人,要我死了對你的心。我說什麼也不答應,他要用強,於是……於是……我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臉。』」

  狄雲聽到這裏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心中激動異常。

  丁典道:「我又是感激,又是憐惜,一掌打破了窗子。她驚呼一聲,閉起了眼睛,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,可是我已經瞧見了。她一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,又橫又豎的給劃了十七八刀,肌肉翻了出來,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。她美麗的眼睛,美麗的鼻子,美麗的嘴巴,都是歪歪扭扭,變得像妖魔一樣。我伸手將她摟在懷裏。她平時多麼愛惜自己的容顏,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,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損傷?我說:『霜妹,容貌及得上心麼?你為我而毀容,在我心中,你比從前是更加美上十倍,百倍。』」

  「她哭道:『到了這地步,咱倆怎麼還能廝守?我答應了爹爹,永遠不再見你。典哥,你……你去吧!』我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,說道:『霜妹,我回到牢獄中去,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。』她卻摟住我的脖子,說道:『你……你別走!』」

  「我和她相偎相倚,不再說什麼話。她不敢看我,我也不敢再瞧她。我當然不是嫌她醜陋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她的臉實在毀損得厲害。隔了很久很久,遠處的雞啼了。她說:『典哥,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。你……你以後別再來看我。』我說:『咱倆從此不再相見?』她哭道:『不再相見!我只盼咱倆死了之後,能夠葬在一起。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,能夠遂了我這心願,我在陰間天天唸佛保佑他。』我道:『我知道一個大秘密,江湖上的人都說,這與一個寶藏有關,他們叫做素心劍訣。我跟你說,你好好記住了。』她道:『我不記。我記著幹什麼?』我道:『你尋一個誠實可靠之人,要在答應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願,就將這劍訣對他說。』她道:『我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,我這副樣子,怎能見人?』可是她想了一想,道:『好,你跟我說。典哥,我是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。就是這副樣子去求人,我也不怕。』於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聽。她用心記住了。東方漸漸亮了,我和她分了手,回到了獄中。』」

  他說到這裏,聲音漸漸低了下去。狄雲道:「丁大哥,你放心,如果你真有什麼不測,我一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。我可不希罕你的甚麼劍訣,你就是說了,我也決計不聽。」丁典臉上露出真誠的歡笑,道:「好兄弟,不枉我結識你一場。你答應給我合葬,我死得瞑目,我好歡喜……」他的話聲越來越低,道:「你如找到這個寶藏,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財,可以用來打救天下的苦人,像我,像你這樣的苦人,天下多得是。這素心劍訣,你若是不聽,我一死之後便失傳了,豈不可惜?」狄雲點了點頭,心想他的話倒也有理。

  丁典深深吸一口氣,道:「你聽好了,這都是些數字,可弄錯不得。」狄雲打叠精神,凝神傾聽。丁典道:「第一個字是『四』,第二字是『五十一』,第三字是『三十三』,第四字『五十三』……」狄雲正聼得莫名其妙,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「到這裏去搜搜。」

  丁典臉上變色,一躍而起。狄雲跟著跳了起來。只見廢園的後門中搶進三條大漢來,其中二人手中執著兵刃,第三人則是空手。

  丁典向這三人橫了一眼,暗暗嘆了一口氣,心道:「若是我未中劇毒,這三個鷹爪子功夫再強,我的神照功也儘可料理得了。此刻卻實是難說。豈道這素心劍的劍訣,從此便要失傳了麼?」頃刻之間,心中已打定了主意:「此險不可不冒。」便道:「狄兄弟,適才我說的那四個字,你已記住了麽?

  狄雲見三個敵人已逼近身前,圍成一個弧形,其中一人持刀,一人持劍,另一人雖是空手,但滿臉陰鷙之色,神情極是可怖,在這當兒,丁典卻兀自問那素心劍的劍訣。他凝神注視敵人,未答丁典的問話。

  丁典大聲叫道:「狄兄弟,你記住了沒有?」狄雲一凜,道:「第一字是……」他本想說出個「四」字來,但立時想起:「我若說出口來,豈不教敵人聽去了?」當即將伸手背後,四根手指一豎。丁典道:「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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