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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「又有一天晚上,凌小姐又對我說,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,又使了數萬兩銀子,千方百計的謀幹來做荊州的知府,乃是有一個重大的圖謀。原來他從史書之中,探索到荊州城中的某地,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。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後,簡文帝接位,又被侯景害死,後來湘東王蕭繹接位於江魏,是為梁元帝。梁元帝懦弱無能,性喜積聚財寶,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,搜刮的金珠珍寶,不計其數。到了承聖三年,魏兵攻破江陵,殺了元帝。梁元帝於城破之日,焚毀古今圖書十四萬卷,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,卻是無人得知。魏兵元帥于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,拷打殺掠了數千人,始終追查不到,最後他怕知道珍寶的人留下來偷偷發掘,於是將江陵百姓數萬口盡數驅歸長安。殺的殺,坑的坑,幾乎沒什麼活口倖存。幾百年來,這秘密始終沒有揭破。時間長了,也就誰也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凌小姐說,她爹爹化了七八年功夫,翻查江淩府志,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,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,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的某地。梁元帝這人性子殘忍,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後,將見到的人盡數殺了,因此魏兵元帥于謹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,終究是毫無端倪。」

  狄雲聽到這裏,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地一個個解明了,說道:「丁大哥,你知道這個寶藏的秘密,是不是?有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,想必也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。」丁典臉露苦笑,道:「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,我只覺她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害,他已是這般文武全才,又富又貴,何必再去想什麼寶藏?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各種見聞,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弑師奪譜的事,自然也不瞞她。我跟她說到神照經、素心劍訣等等。」

  「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,那一日是七月十四,凌小姐對我說:『典哥,咱們的事,總得給爹爹說了,請他老人家作主,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……』她這句話沒說完,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懷裏。我說:『你是千金小姐,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。』她說:『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,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,我又不會半點武藝。我爹爹是最疼我的,自從我媽死後,我說什麼他都答應。』」

  「我聽她這麼說,自然高興得要命。七月十五這一天,在白天應該睡覺的時候,也閉不了眼睛。到得半夜,我又到凌小姐樓上去會她,她滿臉通紅的說:『爹爹說,一切聽女兒的話。』我是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,兩個兒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只是嘻嘻的直笑。咱倆手挽手走下樓來,忽然在月光之下,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。這些花的花瓣黃得像金子一樣,閃閃發亮,花朵的樣子很像荷花,只是沒荷花那麼大。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,立時便過去觀賞。凌小姐嘖嘖稱奇,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,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,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……」

  狄雲聽他敘述這件往事,本來月光之下,與心上人攜手同游,觀賞奇花,真所謂「良辰美景,賞心樂事」,原來十分旖旎的風光。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,卻含有一種陰森森的可怖氣息,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,似乎這廢園之中,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,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,大聲叫道:「佛座金蓮!」

 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,隔了好一會,才道:「你不笨了。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,也不會吃虧,我放心了。」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對自己的關切和友愛,忍不住熱淚盈眶,恨恨的道:「凌知府這狗官,他他!他不肯將女兒許配於你,那也罷了,何必使這毒計害你?」丁典道:「當時我也怎麼猜想得到?更那知道這金色的花朵,便是奇毒無比的佛座金蓮?那時我一聞到花香,頭腦中便感到一陣暈眩,只見凌小姐身子晃了幾晃,便即摔倒。我忙伸手去扶,卻是自己也站立不定。我正運內功調息,與毒性相抗,突然間搶過幾條手執兵刃的漢子來。我只和他們鬥得幾招,眼前已是漆黑一團,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「待得醒轉,我發覺不但手足都上了銬鐐,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過了。凌知府穿了便服,在花廳中審訊,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,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。我自然神態倔強,破口大罵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了我一頓,這才叫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出來。以後的事,你都知道了。每個月十五,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,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,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。他的耐心也真好,咱們便是這麼耗上了。」

  狄雲道:「凌小姐呢?她為什麼不想法子救你?你後來練成了神照功,來去自如,為什麼不去瞧瞧她?為什麼這般的在獄中空等,一直等到她死?」

  狄雲連問幾句,詢問凌小姐為什麼不到獄中來探訪,為什麼不設法救他。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似乎全身在空中飄浮飛舞一般。他伸出手來亂抓亂摸,想得到什麼依靠。狄雲伸手握住了他手。丁典突然一驚,使力掙脫,說道:「我手上有毒,你別碰。」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。

  丁典暈了一會,漸漸定下神來,睜開眼睛,問道:「你剛才說什麼?」狄雲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丁大哥,你有沒想過,這位淩小姐是受她父親之囑,故意騙你,想要……」丁典一聲大叫,喝道:「放屁!」伸手便欲擊了下來。狄雲自知失言,不肯伸手招架,甘心受他一拳。

 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,卻不落下,呆呆的向狄雲瞪了片刻,緩緩收回了拳頭,道:「狄兄弟,你自己為女子所負,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,我也不來怪你。霜華如果是受她父親之囑,想使美人計,騙我的神照經和素心劍劍訣,那是很容易騙的。她什麼都不用說,只須說:『丁大哥,你那部神照經和素心劍訣,給了我吧!』她甚至不用說,只須暗示一下,或者是表示這麼一點點意思,我立刻就給了她。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,施捨給街邊的乞丐也好,或者是撕爛來玩也好,燒著瞧也好,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。狄兄弟,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,可是與凌小姐相比,在我眼中,這種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。凌退思枉自文武雙全,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。他叫女兒開口向我索取,我焉有相拒之理?」

  狄雲道:「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,凌小姐卻不答應。」丁典搖頭道:「若有此事,霜華也決不瞞我。」他嘆了一口氣,道:「凌退思這種人,於功名利祿、金銀財寶瞧得極重,以己度人,於是以為天下人都是如他一般的輕義重財,以為他女兒若是向我索取,我一定不會答應,反倒著了形迹,叫我起了提防之心。另外還有一個原因,他是翰林知府,女兒卻私下裏結識了我這草莽布衣。他覺得辱及他的門楣,非將我殺了不可。

  「他將我擒住後,搜索我的全身,什麼東西也找不到,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,自然也找不到什麼。每個月十五,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,把什麼甜言蜜語都說完了,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,我只是給他個不理不睬。他曾派人裝扮了囚犯,和我關在一起,我想套問口風的。」

  「那人假裝受了冤屈,大罵凌退思不是好人。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,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,身上沒多少力氣,打得他不夠厲害。」他說到這裏,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,道:「你運氣不好,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。若不是你投繯自盡,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。」狄雲說:「我身負奇冤,若非大哥……」丁典左手搖了搖,叫他別說下去,道:「這是機緣。世事都講究一個『緣』字。」

  他眼角斜處,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,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,迎風搖曳,頗有孤寂凄涼之意,便道:「你給我採了來。」狄雲過去摘下花朵,遞在他的手裏。

  丁典拿著這朵小小的紫花,神馳往事,慢慢說道:「我給穿了琵琶骨,關在牢裏,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,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。我若是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,他便早一日殺我。假如我挨打不說,他瞧在財寶的面上,反而不會害我,便是拷打折磨,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,還真不捨得傷了我的要害。」狄雲道:「是了,那日我假意要殺你,那獄卒反而大起忙頭,不敢再強兇霸道。」

  丁典道:「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,又氣又急,幾乎要發瘋了。一天晚上,終於來了一個丫環,那便是凌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,我所以在武昌城中識得凌小姐便因她一言而起。我不知凌小姐使了多少賄賂,才打動獄卒,引得她來見我一面。可是,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,也沒有什麼書柬物事遞給我。只是呆呆的向我望著。那獄卒手中拿著一柄尖刀,指住她的背心。我很明白,那獄卒顯然是怕極了凌知府,只許她見我一面,可不許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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