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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「只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:『小姐,這人倒知道綠菊花。我們家裏的『春水碧波』、『綠玉如意』,平常人那裏輕易見得?」我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,穿一身嫩黃衫子,當真是人淡如菊,我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這般雅緻清麗的姑娘。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。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,臉上登時紅了,低聲道:『對不起,先生別見怪,小丫頭隨口亂說。』我霎時間呆住了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

  「我眼望她出了園子,仍是怔怔的不會說話。那藥店主人道:『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,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。她家裏的花卉,那是了不起的。』」

  「我出了園子,和藥店主人分了手,回到客店,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,再沒半分別的念頭。到得午後,我便過江到了武昌,問明途徑,到凌翰林府上去。就此進去拜訪,那是大也冒昧,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,只見門外有幾個孩童在玩耍。我心裏七上八下,又是歡喜,又是害怕,又罵自己該死。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,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夥子一般,變成了個沒頭蒼蠅。」

  丁典說到如何在菊花會中遇到凌翰林的小姐,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光采,眼中神光湛湛,顯得甚是興奮。狄雲心中卻莫名其妙的感到害怕,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,說道:「丁大哥,你還是安安靜靜的歇一會。我去找一個大夫來給你瞧瞧,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。」說著便站起身來。

  丁典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,說道:「我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,那不是自尋死路麼?」他頓了一頓,嘆了口氣,道:「狄兄弟,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,你氣得自己上吊。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,你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。」

  狄雲點頭道:「不差,這些年來,我早已想穿啦。」丁典道:「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,終於是為你而死,那麼,你也該為她死了。」狄雲突然省悟,道:「那位凌小姐,是為你死的?」丁典道:「不錯。她為我死了,現下我也就要為她而死啦。這時候我心中很快活。她對我情深義重,我……我也待她不錯。狄賢弟,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,就是醫治得好,我也不治。」

  驀然之間,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,主要當然是痛惜良友的將逝,可是在內心深處,似乎反而有些羡慕他的幸福,因為在這世界上,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的愛他,甘願為他而死,而他,也是同樣深摯的報答了這番恩情。可是自己呢?自己呢?

  丁典輕輕握住他的手,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,說道:「我到了武昌,到了凌翰林的府門外,那是朱紅的大門,門上的大銅釘閃閃發亮,我是一個江湖武人,怎麼能貿然闖進門去?我在門外踱來踱去的走了三四個時辰,一直踱到黃昏,肚裏也不知飢餓,可自己也不知道,我心中到底是在盼望些什麼。

  「天快黑了,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,忽然間,旁邊小門中走出了一個女子出來,輕輕走到我身邊,悄悄的道:『傻瓜,你在這裏還不走?小姐請你回家去吧!』我一看,正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。我心中怦怦亂跳,結結巴巴的道:『你……你說什麼?』「她笑嘻嘻的道:『小姐和我賭了一個東道,賭你什麼時候才走。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啦,你還不去?』我又驚又喜,道:『我在這裏,小姐早知道了麼?』那丫鬟笑道:『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,你始終沒有見我,靈魂兒也不見了,是不是?』她笑了笑,轉身便走。我忙道:『姊姊!』她說:『怎麼?你想什麼?』我道:『聽姊姊說,府上有幾本名種的綠菊花,我很想瞧瞧。』她點點頭,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,道:『我去求求小姐,要是她答應了,就會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。』」

  「那天晚上,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。到第二天早晨,狄賢弟,我好福氣,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是出現在那窗檻之上。我知道一盆叫作『春水碧波』,一盆叫作『碧玉如意』,可是我心中想著的,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。在那簾子後面,有一張天下最美的臉,悄悄的露出一半,向我凝望了一眼,忽然間滿臉紅暈,隱到了簾子之後,從此不再出現。狄賢弟,你丁大哥相貌醜陋,非富非貴,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?只是從此之後,每天早晨,我總是到淩府的後園之外,向小姐的窗檻瞧上半天。凌小姐倒也記著我,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,放在窗檻之上。

  「這樣子的九個多月,不論大風大雨,大霜大雪,我天天早晨去賞花。凌小姐總是風雨不改的給我換一盆鮮花。她每天只看我一眼,決不看第二次,每看了這一眼,總是滿臉紅暈的隱到了簾子之後。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、她臉上的紅暈,那就永遠的心滿意足了。她從來沒跟我說話,我也從不敢開口說一句。以我的武功來說,輕輕一縱,便可躍上樓去,到了她的身前。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的輕慢。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,那更是不敢了。

  「那一年二月初五的夜裏,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,忽然向我襲擊。他們得知了消息,想搶我的神照經和劍訣。這兩個和尚,便是密宗五僧中的二僧,其中一個,已在牢獄中給我料理了,那日你是親眼瞧見的。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,武功遠遠及不上他們,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,險險性命不保,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,這才脫難。這一場傷著實不輕,足足躺了三個多月,才勉強能夠起身。我一起床,撐了拐杖,掙扎著便到凌府的後園門外,只見景物全非,一打聽,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。搬到什麼地方,竟是誰也不知。

  「狄賢弟,你想想,我這番失望,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。我心中奇怪,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,搬到了什麼地方,決不至於誰也不知。可是我東查西問,化了不少財物氣力,仍舊是沒半點頭緒。這中間實在是大有蹊蹺。顯然,凌翰林或許是為了躲避仇家,或許是另有特別的原因,突然間舉家遷徙。湊巧的是,我受傷不久,她家裏就搬了。

  「從此我不論做什麼事,都是全無心思,在江湖上東遊西蕩,不務正業。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,這日在長沙的茶館之中,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的人物,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,說要他交出素心劍的劍譜來。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弑師叛門,為的就是這本劍譜,到底那劍譜是什麼一副樣子,倒是不妨瞧瞧。於是我悄悄跟著二人,到了江陵。這兩個幫會中人志大才疏,可說是頗為不自量力,一到萬家去生事,就給萬震山拿住了,送到江陵府衙門去。我跟著去瞧熱鬧,一見到府前貼的大告示,那可真喜從天降,原來那個凌知府不是旁人,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退思。

  「這天晚上,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,去放在淩小姐後樓的窗檻,然後在樓下等著。第二天早晨小姐一打開窗子,見到了那盆花,驚呼了一聲,隨即又見到了我。我們一年多不見,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,此番久別重逢,真是說不出的歡喜。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,才紅著臉,輕輕掩上了窗子。第二天,她終於說話了,問:『你生病了麼?可瘦得多了。』」

  「以後的日子,我不是做人,是在天上做神仙,其實就是做神仙,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。」

  「每天半夜裏,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,在江陵的荒山野嶺,到處漫遊。我們始終以禮自持,從無不規矩的行為,然而是無話不說,比天下最好朋友還更知己。有一天晚上,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。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,做過翰林,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。不但文才出眾,武功也是十分了得。我對凌小姐既是敬若天神,對她父親自然也是甚為尊敬,聽了也不以為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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