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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狄雲只得坐在他的身旁,可是他心中,卻如何安靜得下來?丁典說得很平穩,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,是一個和他自己毫不相干的人。

  「我是荊門人,是武林世家。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。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,除了家傳之學,又拜了兩位師父。年輕時愛打抱不平,居然也闖出了一些名頭。

  「十八年之前,我乘船從四川下來,出了三峽後,船泊在三斗坪。那天晚上,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鬥的聲音。我生性愛武,自是關心,便從窗中向外張望。那天晚上月光很是明亮,看得清清楚楚,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。這三個人都是兩湖武林中出名的人物,我倒都認得。一個是五雲手萬震山。(狄雲插口道:「啊,是我師伯!」)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。(狄雲道:「嗯,是我二師伯,不過我沒有見過他老人家。」)第三個人使一口長劍,身手甚是矯捷,那是鐵鎖橫江戚長發。(狄雲跳了起來,道:「是我師父!」)

  「我和萬震山曾有數面之緣,知他武功了得,見他們師兄弟三人聯手攻敵,想來必操勝算。再看那老者,背上已經受傷,不住的在流血,手中又沒兵刃,只是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鬥,可是他的功夫可比萬震山他們高的太多。那三人就是不敢逼近他的身旁。我越看越是心中不平,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,顯然是要置那老者於死地。他三人如此行事,實在是太也不夠光明正大,我一聲也不敢出,生怕給他們發覺,禍事可是不小。這種江湖上的仇殺,若是給旁人瞧見了,往往便要殺人滅口。

  「鬥了半天,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,力氣支援不住了,突然叫道:『好,我交給你們。』伸手到懷中去掏摸什麼。萬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,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。突然之間,那老者雙掌呼的推出,三人為掌力所逼,齊向後退。老者轉身便奔,撲通一聲,跳入了江中。三人大聲驚叫,趕到江邊。那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,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?只一霎眼間,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。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,跳到我的船上,拔了竹篙,在江中亂撈一陣。這三人既是斃死了那老頭,該當歡喜才是,但三人臉色都是極為可怕。我不敢多看,將頭蒙在被中,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什麼,似乎是互相埋怨。

  「我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,才敢起身,只聽得後艄上拍的一聲響,艄公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有水鬼!」我側頭一看,只見一個人濕淋淋的伏在船板上,正是那個老者。原來他跳入江中後,鑽入船底,用大力鷹爪手法鈎住船底,待敵人退走後這才出來。我忙將他扶入船中,見他氣息奄奄,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  「我心中想,萬震山他們如果不死心,一定趕向下游查訪這老者的屍體。也是我自居俠義道,要救人性命,便命船家立即開船,溯江而上,回向三峽。船家當然不願,半夜中又沒牽夫,上三峽豈是易事?但總而言之,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。

  「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,便替那老者治傷。可是他背上那一劍刺得好深,穿通了肺,這傷是治不好的了。我只有盡力而為,什麼也不問他,一路上買好酒好肉服侍。我見了他的武功,親眼見他躍入長江,鑽入船底,這份膽識和功夫,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。這麼治了三天,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,苦笑道:『很好!很好!』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給我。我道:『老丈的親人在什麼地方?我必替老丈送到,決不有誤。』那老者道:『你知道我是誰?』我道:『不知。』他道:『我是梅念笙。』」

  「我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。什麼?你不奇怪?梅念笙是誰,你不知道麼?是鐵骨墨蕚梅念笙啊。你真的不知道?(狄雲又搖搖頭,道:「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。」)嘿嘿,是了,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。鐵骨墨蕚梅念笙,是湘中武林名宿,他有三個弟子,大弟子叫萬震山,二弟子叫言達平,三弟子叫……(狄雲插口道:「丁……丁大哥,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)他三弟子是戚長發。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,這份驚奇,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。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一場惡鬥,見到萬震山他們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,所以只有比你更加震駭。

  「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,道:『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,先是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,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。』(狄雲道:「什麼?真是我師父先動手?」)我不知說些什麼話來安慰他才是,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,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,我是外人,雖是好奇,卻也不便多問。梅老先生道:『我在這世上的親人,就是這三個徒兒。他們為了要奪我一套劍譜,不惜行刺師父,嘿嘿,乖徒兒,好徒兒。這套劍譜是給他們奪去了,可是沒有劍訣,那又有甚麼用?素心劍法雖然神奇,那裏及得上神照功了?這部神照經,我送了給你,好好的練吧。此經若然練成,威力奇大,千萬不可誤傳匪人。』我的神照經,就是這來的。」

  「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,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。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,當時我全不知素心劍的劍譜劍訣是如此的事關重大,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法訣譜,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,便在梅老先生的墓前立了一塊碑,寫上『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』哪知道這塊石碑,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。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,追查石匠、船夫,查到這碑是我立的,梅老先生是我葬的,那麼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,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的手中。

  「過不了三個月,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。來的人禮貌很是周到,吞吞吐吐的,不著邊際,但說到後來,終於吐露了來意,他說有一件大寶藏的地圖,是在梅老先生手中,這時想必為我所得,請我取了出來,大家參詳參詳,如果找到了寶藏,我得七成,他得三成。

  「我想梅老先生交給我的,只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訣,還有幾句素心劍的劍訣,那只是幾個數目字,此外一無所有,那裏有什麼寶藏的地圖。我據實以告,那人萬萬不信,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。這是梅老先生親手交給我的,鄭重叮囑,千萬不可誤傳匪人。我自是不允交出。那人怏怏而去。過不了三天,半夜裏便摸至我家裏來,咱們動了手,他肩頭帶了彩,這才知難而退。

  「風聲一洩漏,來訪的人越來越多。我實在應付不了,到得最後,連萬震山自己也來訪問了。我在荊門老家也耽不下去,只有一走了之,隱姓埋名,走得遠遠地,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。這麼過得七八年,再也聽不到什麼風聲了,心中記掛著老家,便改了裝,回到荊門來瞧瞧。哪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,幸好我也沒什麼親人,這麼一來,反而乾淨。」

  丁典說了神照功的來歷,狄雲心中一片迷惘,說要不信吧,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,何況跟他親如骨肉,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?要信了他的話吧,難道如此老成木訥的師父,竟是這麼一個陰險狠毒之人?

 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,看來毒性正自蔓延,狄雲道:「丁大哥,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,咱們不忙查究。你……還是仔細想想,有什麼法子,能治你身上中的毒。」丁典搖頭道:「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,你就靜靜的聽著。

  「八年多之前的九月上旬,我正在漢口,向藥材店出賣一些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。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之人,做完了生意,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。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,哪,黃色的有都勝、金芍藥、黃鶴翎、報君知、御袍黃、金孔雀、側金盞、鶯羽黃。白色的有月下白、玉牡丹、玉寶相、玉玲瓏、一團雪、貂蟬拜月、太液蓮。紫色的有碧江霞、雙飛燕、翦霞綃、紫玉蓮、紫霞杯、瑪瑙盤、紫羅繖。紅色的有美人紅、海雲紅、醉貴妃、绣芙蓉、胭脂香、錦荔枝、鶴頂紅。淡紅色的有佛見笑、紅粉團、桃花菊、西施粉、勝緋桃、玉樓春……」

  他將各種各樣菊花品種的名字一一說將而出,隨口而出,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是熟習。狄雲初時覺得有些詫異,但隨即想起,這丁大哥是個愛花之人,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,兩人想來均是蒔花的高手。

 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,嘴角邊帶著微笑,神色甚是柔和,輕輕的道:「我一面看,一面讚賞,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,品評優劣。當我觀賞完畢,將出花園時,說道:『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,就可惜沒綠菊花。』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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