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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嘆道:「姓丁的,咱兄弟們踏遍了天涯海角,到處找你,那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城的牢房,做那縮頭烏龜。總算老天有眼,尋到了你。」另一名大漢道:「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你將那張紙取出來,三份對分,咱兄弟決不會難為於你。」

  丁典搖頭道:「不在我這裏,十三年前,早就給言達平偷了去啦。」狄雲聽到「言達平」三字,心中一動:「那是我的二師伯啊,怎地跟此事生關連了?」

  那矮大漢喝道:「你故怖疑陣,休想瞞得過我。去吧!」揮刀上前,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。丁典不閃不避,讓那刀尖刺及喉頭數寸之處,突然一矮身,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,手肘撞處,中他的小腹。

  那大漢哼也沒哼一聲,便即委倒。那矮大漢驚怒交集之下,呼呼兩刀,向丁典疾劈過去。丁典雙臂一舉,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,便在同時,膝蓋迅捷無倫的挺了起來,撞正在矮大漢的身上。那人口中猛噴鮮血,倒斃於地。

  丁典霎息間空手連斃二人,狄雲不由得瞧得呆了。狄雲武功雖失,眼光卻是不失,知道自己縱然武功如舊,長劍在手,也未必便及得上這矮漢子,至於另外那名漢子根本未及施展,便已身亡,他功夫若何卻是瞧不出端倪,但既與矮漢子聯手,想來也必不弱。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,居然在舉手投足間便即連殺兩名好手,實令狄雲大惑不解。

  只見丁典將兩具屍首從鐵柵擲了出去,倚牆便睡。此刻鐵柵已斷,丁典和狄雲若要越獄,實是大有機會,但丁典一言不發,狄雲也不覺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。

  第二日早晨,獄卒進來見了這兩具屍體,登時大驚小怪的吵嚷起來。丁典怒目相向,狄雲聽而不聞,那獄卒除了將屍首搬去,一點也問不出什麼緣故來。

  又過兩日,這一晚狄雲半夜裏又被異聲驚醒。星月朦朧之下,只見丁典雙臂平舉,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。兩個人站著動也不動。這道人何時進來,如何和丁典比拼內力,狄雲竟然半點不知。

  狄雲曾聽師父說過,比武角鬥之中,以比拼內力最為兇險,不但絲毫沒有旋迴閃避的餘地,而且往往是生死必分,說不上是什麼點到為止。其時正當深夜,雖有星月微光,瞧來卻模糊不清,但見那道人極緩極慢的向前跨了一步,丁典也是慢慢的向後退了一步。過了好一會,那道人又向前邁出一步,丁典跟著退了一步。

  狄雲見那道人步步進逼和丁典不住倒退,顯然是那道人頗佔上風,心中焦急起來,突然搶步上前,舉起手上鐵銬,往那道人頭頂擊了下去。鐵銬尚未碰到道人的頂門,驀地裏不知從何處湧來一股暗勁,猛力在狄雲身上一推。狄雲站立不定,身子直摔出去,砰的一聲,重重在牆上一撞,他一屁股坐將下來,伸手撐地欲起,黑暗中卻撐在一隻茶碗邊上,喀的一響,茶碗被他按破了一邊,但覺滿手是水。他更不多想,抓起茶碗,將碗中的冷水徑往那道人後腦潑去。

  那道人的內力其實遠非丁典之敵。丁典只是為了要試一試自己新練成的「神照經」收發之際,到底有何等威力,才將那道人作為試招的靶子。那道人原已累得筋疲力竭,油盡燈枯,這一碗茶潑到後腦,一驚之下,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湧而至,但聽得格格格格,爆聲不絕,肋骨、臂骨、腿骨寸寸斷折。他眼望丁典,道:「你……你已練成了『神照經』的……的大法那……是……天下……天下……無敵手……了。」突然間縮成一個肉團,氣絕而死。

 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,道:「丁大哥,你這『神照經』的大法原來……原來這等厲害。當真是天下無敵手麼?」丁典臉色凝重,道:「單打獨鬥,頗足以稱雄江湖,但敵人若是群起而攻,仍怕寡不敵眾。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後,尚能開口說話,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。三日之內,必有真正勁敵到來。狄兄弟,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?」

  狄雲豪興勃發,道:「但憑大哥吩咐,只是我……我武功全失,就算不失,那也是太過低微。」丁典微微一笑,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,那正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,說道:「你將我的鬍子剃去,咱們使一點詭計。」

  狄雲接過單刀,便去剃他的滿腮虯髯。

  那柄單刀極為鋒銳,貼肉剃去,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。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鬍子都放在手掌之中。

  狄雲笑道:「丁大哥,你捨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鬍子麼?」丁典道:「那倒不是。狄兄弟,我是要你扮一扮我。」狄雲奇道:「我扮你?」

  丁典道:「不錯,三日內將有勁敵到來,那五個人單打獨鬥都不是我的對手,但一齊出手,那就十八分厲害。丁兄弟,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,全神貫注的設法對付你時,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,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。」

  狄雲心地良善,囁嚅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只怕有點……不大正大光明。」丁典哈哈大笑,道:「正大光明!正大光明!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,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,你待人正大光明,那不是自尋死路麼?」狄雲道:「話雖如此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丁典道:「我問你:你是個清白無辜的好人,怎地會在這牢獄中一關三年,始終無法洗雪冤枉?」狄雲道:「嗯,這個,我一直不大明白。」丁典微笑道:「是誰送了你進獄來,自然是誰使了手腳,一直使你不能出去。」

  狄雲道:「我心中一直不明白。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,何以要陷害於我,使我身敗名裂,受盡了這許多苦楚?」丁典問道:「他們怎地陷害於你,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狄雲一面給他剃鬚,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,如何打退大盜呂通,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,如何師父刺傷師伯而逃走,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,自己出手相救、反被陷害等情,一一說了,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,卻略去了不說。一來他曾向老丐立誓,決不洩漏此事,二來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,無甚要緊。

 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,丁典臉上的鬍子也差不多要剃完了。狄雲嘆了口氣道:「丁大哥,我受這無妄之災,那不是好沒來由麼?那定是他們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。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,性命沒事,將我關了這許多年,也該當將我放出來了。若說他們將我忘了,這又不然。前日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?」

  丁典側過頭,向他這邊瞧瞧,又向那邊瞧瞧,只是嘿嘿冷笑。狄雲摸不著頭腦,問道:「丁大哥,我說得什麼不對了?」

  丁典冷笑道:「對,對,完全對,那有什麼地方不對頭的。倘若不是這樣,那才不對頭了。」狄雲道:「什……什麼?」丁典道:「喏!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漂亮妞兒到我家來,我見到這妞兒便動了心,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。我想佔這妞兒,那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。你想用什麼法子好?」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,隨口道:「用什麼法子好?」

  丁典道:「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,身上擔了人命,總是多一層關係,何況那漂亮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,不免要尋死覓活,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,那不是糟了?依我說啊,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裏,關將起來的好。要令那妞兒心中惱恨這個傻小子,第一,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;第二,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;第三,最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醜惡勾當,令那妞兒一想起來便是噁心。」狄雲全身發顫,道:「你……你說這一切,全是那姓萬的……是萬圭所安排?」

  丁典微笑道:「我沒親眼瞧見,怎麼知道?你師妹生得很俊,是不是?」狄雲腦中一片迷惘,點了點頭。丁典道:「嗯,為了討好那位姑娘,我自然要忙忙碌碌,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,送到衙門裏來打點,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。那妞兒一切都是親眼瞧見的,心中自是好生感激。這些銀子確是送了給府台大人,送了給衙門裏的師爺,那倒是一點不錯。」

  狄雲道:「他化了這許多銀子,總有點功效吧?」丁典道:「有啊,有錢能使鬼推磨,怎麼會沒有功效?」狄雲道「怎……怎麼一直關著我,不放我出去?」

  丁典笑道:「你犯了什麼罪?他們陷害你的,也不過是圖姦未遂,偷盜一些錢財,既不是犯上作亂,又不是殺人放火,那又是什麼重罪了?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,將你在死囚牢裏關一輩子啊。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。妙得很,這條計策天衣無縫,這個姑娘住在我家裏,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,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,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?」

  狄雲提起單刀,噹的一聲,砍在地下,說道:「丁大哥,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,都是萬圭化了銀子之故。」

  丁典不答,仰起了頭沉吟,忽道:「不對,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,大大的不對。」狄雲怒道:「還有什麼破綻?我師妹終於是嫁了給他啦,若不是蒙你相救,我自縊身死,那不是萬事遂意,一切都稱了他的心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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