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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沈城隔著柵欄,遞了一隻籃子進來,笑道:「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。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,大喜的日子,巴巴的叫我送兩隻雞,四隻豬蹄,十六塊喜糕來給你。」狄雲茫然道:「哪一個萬師嫂,什麼大喜的日子?」沈城哈哈一笑,滿臉都是狡譎的神色,說道:「萬師嫂嘛,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。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。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,那不是挺夠交情麼?」

  狄雲身子一晃,雙手抓住鐵柵,顫聲怒道:「你……你胡說八道!我師妹怎能……怎能嫁給那姓萬的?」沈城笑道:「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,僥倖沒死,後來養好了傷,過去的事,既往不咎。你師妹住在我家裏,這三年來卿卿,我我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……哈哈,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。」三年不見,他年紀大了,說話更是油腔滑調,流氣十足。

 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,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:「我師父呢?」似乎聽到沈城笑道:「誰知道呢?他只道自己殺了人,還不高飛遠走?哪裏還敢回來?」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:「萬師嫂說道:你在牢獄中安安心心的住下去吧,待她生得三男四女,說不定會來瞧瞧你。」狄雲突然大吼一聲:「你胡說,胡說!」提起那隻籃子,用力擲了出去,喜糕,肉雞,滾了一地。

 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,都印著「萬戚聯姻,百年好合」八個深紅的小字。

  狄雲想要不信沈城的話,可又不能不信。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:「萬師嫂說,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……」狄雲雙手連著鐵銬,突然從柵欄中伸出去,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。沈城大驚想逃。狄雲不知從哪裏突然生出來一段勁力,竟是越捏越緊。沈城的臉從紅變紫,雙手亂舞,始終掙扎不脫。

  那獄卒聞聲趕來,抱著沈城的身子向外急拉,化盡了力氣,這才救了他的性命。

  狄雲坐在地下,不言不動。那獄卒嘻嘻哈哈的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,狄雲瞪著眼睛,可就全沒瞧見。

 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,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,搓成了一根繩子,打一個活結,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,將頭伸進活結之中。

  他並不感到悲哀,也不再感到憤恨。這人世已無可戀之處,這是最爽快的解脫。他只覺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,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。過得片刻,什麼也不知道了。可是他終於漸漸有了知覺,好像有一隻大手在重重壓他的胸口,那只手一鬆一壓,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清涼的氣透了進來。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,他才慢慢睜開眼來。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,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。

  狄雲見到虯髯瘋漢的笑臉,不由得滿腹氣惱:「你事事跟我作對,我便是尋死,你也不許我死。」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拼,實是太過衰弱,力不從心。那瘋漢笑道:「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,若不有我用獨門功夫相救,天下再無第二個人救得。」

  狄雲怒道:「誰要你救?我又不想活了。」那瘋漢得意洋洋的道:「我不許你死,你便死不了。」忽然湊到他的身邊,低聲道:「這門功夫叫做『神照經』,你聽見過這名字沒有?」狄雲怒道:「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,什麼神照經不神照經,從來沒聽見過。」

  說也奇怪,那瘋漢這一次竟是毫不發怒,反而輕輕的哼起小曲子來,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,一壓一放,便如扯風箱一般,將氣息壓入狄雲的肺中,低聲又道:「也是你命大,我這『神照經』已練了一十二年,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。若是你在兩個月之前尋死,我就救你不得了。」

  狄雲胸口鬱悶難當,想起戚芳嫁了萬圭,將自己視若陌路,真覺還是死了的乾淨,向那瘋漢瞪了一眼,恨恨的道:「我狄雲前生不知作了什麼孽,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。」那瘋漢笑道:「我很開心,小兄弟,這三年來我是錯怪了你。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!」說著爬在地下,咚咚咚的向狄雲磕了三個頭。

  狄雲歎了口氣道:「瘋子!」也就沒再去理他,慢慢側過身來,突然想起:「他自稱丁典,那是姓丁名典麼?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,日夕相見,一直不知他的姓名。」好奇心起,問道:「你叫什麼?」

  那瘋漢道:「我姓丁,丁丁當當的丁,三墳五典的典。我疑心病太重,一直當你是歹人,這三年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,實在太對你不起。」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,並無半點瘋態,問道:「你到底是不是瘋子?」

  丁典黯然不語,隔得半響,長長嘆了口氣,道:「到底瘋不瘋,那也難說得很。我是在求心之所安,旁人看來,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。」過了一會,又安慰他道:「狄兄弟,你心中的委曲,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。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,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?大丈夫何患無妻?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,又有何難?」

 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,數年來蹩在心中的委曲,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,但覺胸口一酸,淚珠滾滾而下,到得後來,更是伏在丁典的懷中大哭起來。丁典摟住他上身,輕輕撫摸他的長髮,知道只有讓他哭個痛快淋漓,方能稍減悲痛,消除了求死的念頭。

  過得三天,狄雲精神稍振。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說有笑,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,跟他解悶。但當獄吏送飯來時,丁典仍對狄雲大聲呼叱,穢語辱罵,神情與前毫無異樣。

 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,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,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像一條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,這獄中生涯,和三年來的情形相此,那簡直算得是天堂了。狄雲曾向丁典問起,為什麼以前當他是歹人,為什麼突然察覺了真相。

  丁典道:「你若當真是歹人,決不會上吊自殺。我是等你氣絕好久,死得透了,身子都快僵了,這才施救。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,沒人知道我已練成『神照經』的上乘功夫。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,無論如何救你不轉。你自殺既是真的,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。」狄雲又問:「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?那是為了什麼?」丁典微笑不答。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,丁典仍是不答,狄雲便不再問了。

  丁典每日替他按摩推拿,狄雲的身子恢復得極快。這一日晚上,丁典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我這『神照經』的功夫,乃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,最奧妙的法門,今日起我傳授於你,你得小心記住了。」狄雲搖頭道:「我不學。」

  丁典奇道:「這等機緣曠世難逢,你為什麼不要學?」狄雲道:「這種日子生不如死。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,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。」丁典笑道:「要出獄去,那還不容易?我將初步口訣傳你,你好好記著。」

  狄雲的性子甚是執拗,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,說什麼也不肯學。丁典將口訣唸了出來,他便塞住耳朵,抱頭而睡。丁典又好氣又好笑,倒是束手無策,恨不得再像從前這般打他一頓。

  又過數日,月亮又要圓了。這時狄雲心中對丁典頗存情誼,倒不禁暗暗替他擔心。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意,說道:「狄兄弟,我每個月該當有這番折磨,我受了拷打後,回來仍要打你出氣,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,否則於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。」狄雲問道:「那為什麼?」

  丁典道:「他們倘若疑心你成了我的朋友,便會對你使用毒刑,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。我打你罵你,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。」狄雲點頭道:「不錯。這件事既是如此重要,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,免得我一個不小心,走漏了風聲。丁大哥,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,倘若胡裏胡塗誤了你的大事,如何對你得起?」

  丁典道:「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,初時我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,假意討好於我,從中套問我的口風,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,大加折磨。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,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,三年四年的不放,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。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,我向你吐露了機密,他們便可拷打逼問於你。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,對付你這個年輕小夥子,那便容易之極。」

  十五的晚上,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。狄雲心緒不寧,等候他回轉。到得四更天時,丁典又是目青鼻腫,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。待四名獄卒走後,丁典臉色鄭重,低聲說道:「狄兄弟,今天事情很是糟糕,當真不巧之極,給仇人認出了我。」

  狄雲道:「怎麼?」丁典道:「每月十五,知府大人提我去拷打一頓,那是例行公事。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,眼見知府性命不保,我出手相救,只因我身有銬鐐,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,第四個給他追跑了,這可留下了禍胎。」

  狄雲越聽越是奇怪,連問:「知府到底為什麼如此拷打你?這知府這等殘暴,有人行刺,你又何必救他?逃走的刺客是誰?」丁典搖搖頭,嘆了口氣道:「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。狄兄弟,你武功不濟,以後不論見到什麼事,千萬不可出手助我。」狄雲並不答話,心想:「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?」

  此後數日之中,丁典只是默默沉思,除了望著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,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,整日仰起了頭呆想。

  十八日半夜,狄雲睡得正熟,忽聽得喀喀兩聲。狄雲睜開眼來,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鐵柵欄,手中各執一柄單刀,湧身而入。丁典倚牆而立,嘿嘿冷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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