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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,不住搖頭,道:「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,他們如此的工於心計,怎能見不到?」狄雲道:「你說到底還有什麼破綻?」丁典道:「你師父啊。師父傷了你師伯後,逃了出去。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,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,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,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?你師妹這一回家,那萬圭的全盤陰謀毒計,豈不是全盤落空?」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,道:「不錯,不錯!」他手上帶著手銬,這一拍腿,鐵鏈子登時噹噹的直響。他見丁典形貌如此粗魯,沒想到心思竟是恁地周密,不禁極是欽佩。

  丁典側過了頭,低聲道:「你師父為什麼不來接女兒回去,這其中定是大有蹺蹊。萬圭他們事先便料到了這一節,這中間的古怪,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。」

  他不住的思索,狄雲卻全沒去想這件事,他直到今日,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於牢獄的關鍵。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,大罵自己真是蠢才,別人一想就通的事,自己二年來始終莫名其妙。其實他從幼僻處鄉間,不知江湖上的風波險惡,丁典卻在刀山劍林中鑽進鑽出,不知經歷過多少艱困,自然是一聽便知道事情的因果,這不關智愚,實是兩人的閱歷不同所致。

  狄雲自怨自艾了一會,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,便道:「丁大哥,你不用多想啦。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,想是他傷了萬師伯,一嚇之下,遠遠逃到蠻荒邊境之地疆,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,那也是有的。」丁典睜大了眼睛,瞪視著他,臉上充滿了好奇,道:「什麼?你……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?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?」狄雲道:「是啊,我師父是再忠厚也沒有了,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大師父的什麼劍譜,他一怒之下,忍不住動手,其實他心地是最好的。」

 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,自去坐在屋角裏,口中輕輕哼著小曲。狄雲奇道:「你為什麼冷笑?」丁典道:「不為什麼。」狄雲道:「一定有原因的,丁大哥,你儘管說好了。」丁典道:「好吧!你師父的外號叫作什麼?」狄雲道:「嗯,他外號叫作『鐵鎖橫江』。」丁典道:「那是什麼意思?」狄雲遲疑半晌,道:「這種文謅謅的話,我原本不大懂。猜想起來,那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,善於守禦,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。」

  丁典哈哈大笑,道:「小兄弟,你自己才忠厚老實得可以。鐵鎖橫江,叫人上也上不得,下也下不得,老一輩的武林人物,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。你師父聰明機變,厲害之極,要是誰惹上了他,他會挖空心思的報復,叫人上也上不得,下也下不得,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受罪。你如不信,將來出獄之後,儘可到外面打聽打聽。」

  狄雲兀自不信,道:「我師父教我劍法,將招法都解錯了,什麼『孤鴻海上來,池潢不敢顧』,他解作『古洪喊上來,是橫不敢過』;什麼『落日照大旗,馬嗚風蕭蕭』,他解作『綠日招大姐,馬鳴風小小』。他字也不大識,怎麼說得上聰明機變?」

  丁典嘆了口氣,道:「他博學多才,怎會解錯詩句?他城府深,定有別意。為什麼連自己徒兒要瞞住,外人可猜測不透。咱們別說這件事了,來吧,我給你黏成個大鬍子。」

  他提起單刀,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。梟道人新死未久,刀傷處流出血來,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鬍子醮了血,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。狄雲聞到一陣血腥之氣,頗有懼意,但想到萬圭的毒計、師父的城府,以及許多自己還不明白的事端,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,倒反而是在這獄室之中。

  丁典預料三日之內,勁敵必至,那知到了第二日中午,獄中就不斷的關了各種各樣的犯人進來。有的高,有的矮,有的肥,有的瘦,但模樣一瞧即知,每個人都是江湖中的人物,不是綠林大盜,便是幫會豪客。狄雲見人數越來越多,不由得暗自心驚,情知這些人都是對付丁典而來。他本來說有五個勁敵,但一來卻來了一十七個,將一間獄室擠得滿地,無法躺臥,大家都只有抱腿而坐。

 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,對這些人毫不理會。

 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,高聲淡笑,片刻間便吵起嘴來。狄雲一聽。原來這一十七人又分作三派,大家都在想得什麼寶貴的物事。狄雲偶爾眼光一斜,與這干人兇暴的目光相觸,不禁嚇得便轉過頭去,心中只是想:「我扮作了丁大哥,身上武功全失,待會動起手來,那便如何是好?丁大哥本領再高,也不能一舉將這些人都打死啊。」

  眼見天色一點一點的黑了下來。一個身材極其魁梧的大漢大聲道:「咱們把話說明在先,這正主兒,可是咱們洞庭幫的,誰要是不服,乘早手底下見個真章,要待會拉拉扯扯的,多惹麻煩。」他這洞庭幫在獄室中共有九人,最是人多勢眾。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的道:「手底下見真章,那也好啊。大夥兒在這裏群毆呢,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?」那魁梧大漢道:「院子就院子,誰還怕了你不成?」一伸手臂,抓住一條鐵柵,向外一推,那鐵條登時彎了。他隨手又扭彎一條鐵柵,牢房便可任意出入,其人膂力之強,實足驚人。

 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,突然間眼前人影一晃,一個人擋住了空隙,正是丁典。他一言不發,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。說也奇怪,這大漢的身子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,但被他一把抓住,竟是軟垂垂的毫不動彈。丁典將這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,拋在院子中。這大漢蜷縮在地下,再也不動一動,顯是死了。

 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,都是嚇得呆了。丁典隨手抓了一人,從鐵柵投擲出去,跟著又抓一人,接連的又抓又擲,有七個人被他投了出去。凡是經他雙手一抓的,無不立時斃命,連哼也不哼一聲。

  餘下的十個人從驚惶中醒覺過來,三個人退縮到角落,其餘七人一齊出手,拳打腳踢,同時向丁典過去。丁典既不拆架,亦不閃避,只是伸手一抓,一抓之下,一定抓到一個人,而那被他抓到的一定死於頃刻,到底什麼地方受了致命之傷,那是誰也瞧不出來。

  抓死這七人後,逃避退縮的三人匆匆雙膝跪地,磕頭求饒。丁典便似沒有瞧見,又是一手一個,抓死了投擲出去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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