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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,忽然聽得鐵鏈曳地之聲,四名獄卒又押了那兇徒回來。狄雲一睜眼,月光正從鐵柵中射進牢來,只見那兇徒臉上、手上、肩上都是鮮血,顯然是被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頓。

  那虯髯囚徒一倒在地下,便即昏迷不醒。狄雲待四個獄卒去後,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,打量那囚徒時,只見他臉上、臂上腿上,都是慘受鞭打的印痕。狄雲心腸本軟,雖是連日來受他的欺侮,見了這等慘狀,不由得心有不忍,從水壺中倒些水來,餵著他喝將下去。

  那囚徒緩緩轉醒,一睜眼見是狄雲,突然舉起鐵銬,猛力往他頭上碰了下去。狄雲力氣雖失,應變機靈尚在,急忙閃身相避,不料那囚犯雙手的力道並不使足,半途中迴將過來,砰的一聲,重重砸在狄雲腰間,這一下換力換招,原是極上乘的武功手法。狄雲立足不定,向左直跌出去。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,登時滾成一團,劇痛難當,不禁又驚又怒,罵道:「瘋子!」

  那囚徒狂笑道:「你這種苦肉計,如何瞞得過我,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。」狄雲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,痛得話也說不出來,過得半晌,才道:「瘋子,你囚犯一名,自身難保,有什麼主意給人打?」那囚徒一躍而至,左足踏住狄雲背心,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,喝道:「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,作惡不多,乃是受人指使,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。」

 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,心想無辜身受這牢獄之災,已是不幸,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,那更是不幸之上,再加不幸。

 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,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,拷打一頓,送回牢房。這一次狄雲學了乖,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覩,始終不去理會。不料不理也是不成,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,雖是遍體鱗傷,還是來找狄雲的晦氣,不住的吆喝:「你奶奶的,你再臥底十年八年,老子也不上你的當。」「人家打你祖宗,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!」「咱們就是這麼耗著,瞧是誰受的罪多。」似乎他身受拷打,全是狄雲的不是,又打又踢,鬧了半夜。

 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,狄雲就是愁眉不展,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。果然每月十五,那囚犯總是被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,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。總算狄雲年紀甚輕,身強力壯,每個月挨一頓打,倒也經受得起,有時心中不免奇怪:「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後,力氣全無。這瘋漢一般的被鐵鏈穿了琵琶骨,怎地仍有一身蠻力?」幾次鼓起勇氣想問,但只須一開口,那瘋漢便是拳足交加,從此什麼話也不向他說半句。

  如此忽忽過了數月,冬盡春來,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。狄雲漸漸過慣了,心中的怨憤、身上的痛楚,倒也漸漸麻木了。這些時日之中,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,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。只須不跟他說話,目光不與他相對,除了月圓之夕,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惹他。

  這一日清晨,狄雲眼未睜開,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,突然間想起兒時常常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,心中驀地一酸,向燕語聲處望去,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,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。狄雲長日無聊,常自遙眺紗窗,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,但這窗子終日緊閉,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花,其時春光爛漫,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。

  心中正涉遐想,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嘆息。這一下倒使狄雲頗為奇怪,這一年來,那瘋漢不是狂笑,便是罵人,從來沒聽見他嘆過什麼氣,何況這聲嘆息之中,頗有憂傷、溫柔之意。狄雲忍不住轉過頭去,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,臉上神色親厚,不再是那副

  兇悍惡毒的模樣,正自目不轉睛的望著那盆茉莉。狄雲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,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。

 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,狄雲每天早晨都偷看這瘋漢的神情,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花,從春天的茉莉、玫瑰,望到夏天的丁香、鳳仙。這半年之中,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。月圓之夜的毆打,也變成了一個是悶打,一個是悶挨。狄雲發覺,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,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,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。狄雲心想:「再過得幾年,恐怕我連怎生說話也要忘了。」

  這瘋漢雖是橫蠻無理,卻有一樣好處,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囉嗦,這人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兒,獄卒被他罵得狠了,不送飯來,他就奪狄雲的飯吃。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,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是漫不在乎。

  這一年十一月十五,那瘋漢被苦打一頓之後,忽然發起燒來,昏迷中儘說胡話,前言不對後語,狄雲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,似乎是「毛毛」,又似是「貓貓」,一會兒又像是「廟廟」。狄雲初時不敢理他,但到得次日午間,聽他不斷呻吟的說:「水,水,給我水喝!」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,湊到他的嘴邊,一面嚴神戒備,防他又是雙手毆擊過來。幸好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,叫了幾聲「帽帽」,便即睡倒。

  當天晚上,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,架著他出去拷打了一頓。這次回來,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,只聽得一名獄卒狠狠的道:「你倔強不說,明兒再打。」另一名獄卒道:「乘著他神智不清,咱們趕緊得逼他出來。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,那可不美。」

 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了半年,雖是苦受他的欺淩折磨,可也真不願他這麼便死在獄卒的手下。十七那一天,狄雲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,那瘋漢點了點頭,表示謝意。

  這天二更過後,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。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是再經拷打,那是非死不可,他突然將心一橫,跳將起來,攔在牢門之前,喝道:「不許進來!」一名高大的獄卒當先邁步而進,罵道;「賊囚犯,滾開。」狄雲手上無力,突然低下頭去,一口咬去,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,牙齒深及指骨,幾乎將他兩根手指都咬斷了。那獄卒大吃一驚,反身跳出牢房,嗆啷一聲,一柄單刀掉在地下。

  狄雲俯身搶起,呼呼呼連劈三刀,他手上雖無勁力,但以刀代劍,招數仍是頗為精妙。一名肥肥的獄卒仗刀直進,狄雲身子一側,一招「大母哥煙直,長鵝鹵日圓」(其實是「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」),單刀轉了圓圈,刷的一刀,砍在他的腿上。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。

  這一來血濺牢門,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,形同拼命,倒也不敢輕易搶進,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,什麼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。狄雲一言不發,只是守住獄門。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頒求援軍,眼看攻不進來,罵了一會,也就去了。

  接連四天之中,獄卒既不送飯,也不送水。狄雲到第五天時,渴得再也難以忍耐,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,忽道:「你假裝要砍死我,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。」狄雲不明其理,但想:「不管有沒有用,試試也好!」當下大聲叫道:「再不拿水來,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。」反過刀背,在鐵柵欄上碰得噹噹噹的直響。

 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,大聲吆喝:「你傷了他一根毫毛,老子用尖刀在你身上戳一千一萬個窟窿。」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。

  狄雲餵著那瘋漢吃喝已畢,問道:「他要折磨你,可又怕我殺了你,那是什麼道理?」那瘋漢雙目圓睜,舉起手中的瓦缽,劈頭向狄雲碰去,罵道:「你這番假惺惺的買好,我就上了你當麼?」

  乒乓一聲,瓦缽破碎,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。他茫然退開,心想:「這人狂性又發作了!」

 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後,那些獄卒是那一般的將瘋漢提出去拷打,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。只不過兩人仍是並不交談,狄雲若是向他多瞧上幾眼,仍不免挨上一場狠揍。

  到得第三年的冬天,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,雖然夢魂之中,仍是不斷的想到師父和師妹,但師父的影子終於慢慢淡了。只是師妹那壯健娜婀的身子,紅紅的臉蛋、黑溜溜的大眼睛,在他心底仍和三年前一般的清晰。

 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,只是每天總不忘了暗暗向上蒼祝禱,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,那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,也是甘願。

  戚芳始終沒有來。可是有一天,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了。那是一個身穿綢面皮袍的英俊少年,狄雲幾乎認他不出,只聽他笑嘻嘻的道:「狄師兄,你還認得我麼?我是沈城。」狄雲心中怦怦亂跳,只盼能聽到一些師妹的訊息,問道:「我師妹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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