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李文秀聽著這些話時,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,原來雙眼的眼眶中都已充滿了淚水。

  計老人走進內室,取了一塊白布出來,交給蘇普,說道:「你用這塊布裹傷,請你把手帕解下來給我瞧瞧。」蘇普道:「為什麼?」陳達玄當計老人說話之時,目不轉睛的瞧著蘇普頸中那塊手帕,這時突然提刀站起,喝道:「叫你解下來便解下來。」蘇普怒目不動。阿曼怕陳達玄用強,損及蘇普的傷口,於是輕輕替他解下手帕,交給了計老人,隨即又用白布替蘇普裹傷。

  計老人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鋪在桌上,剔亮油燈,附身細看。陳達玄瞪視了一會,突然喜呼:「是了,是了,這便是哈布迷宮的地圖!」伸手便往手帕上抓落。

  那知他出手快,計老人更快。陳達玄右手離手帕尚有兩寸,計老人手一縮,已將手帕抽離桌面,跟著白光一閃,陳達玄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一柄匕首已釘在他右手手背上,插入桌面,直沒至柄。計老人出手如電,左手一翻,已搶過陳達玄左手中握著的長刀,刀尖抵住他的咽喉。這幾下出手兔起鶻落,迅疾無比,誰也想不到這個衰邁龍鍾的駝背老人,竟有這麼厲害的武功,但見陳達玄滿臉痛楚之色,全身微微顫抖,手足卻不敢絲毫動彈。

  李文秀和計老人共屋而居,已達十年,除了第一天見面時見他殺死兩頭蛇董容之外,從未見他露過武功。但那次殺死董容,也似是誤打而中,僥倖得勝,這一次手擒陳達玄,卻是清清楚楚的顯示了上乘的武功,匕首插他手背,直沒至柄,手勁已是不小,而那一手「托梁換柱」,空手入白刃奪他刀子的手法,更和師父華輝所指點的大擒拿手相同,便是以自己來使,也未必有這般迅捷狠辣。

  計老人伸手到陳達玄身上,將他腰帶中的一對金銀小劍拔了出來,隨手交給了李文秀,道:「康姑娘,相煩你取一條繩子來。」李文秀接到母親的遺劍,雙手一震,當即奔進後堂,取了一條長繩出來。計老人拔出陳達玄手背上的短劍,對李文秀道:「把這惡賊綁了吧!」

  李文秀手中拿著母親的金銀小劍,眼淚盈眶,沒留心計老人的話。蘇普站起身來接過長繩將陳達玄雙手反縛,兩隻腳也綁住了。計老人拿著那塊手帕,在油燈下細細審視,臉上現出奇異的神色,看了好一會,向蘇普道:「這塊手帕給了我,成麼?」蘇普很是為難,心想他出手解救了自己和阿曼的為難,不論多麼珍貴之物,都應給他,可是這是李文秀的遺物,實在不捨得送人。計老人見他遲疑不答,猜到了他的心意,說道:「好,我向你借來看一天,明天就還你。」蘇普喜道:「老丈但教見還,便借用十天半月,又有何妨?」

  阿曼好奇心起,問道:「老伯伯,這強盜說手帕之上有地圖,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,說道:「這件事我也不大了然,須得好好想一想。」陳達玄忽然叫道:「老賊,你擒住了我,要怎樣?要殺要剮,便請下手,姓陳的要是皺一皺眉頭,不算好漢。」計老人淡淡的道:「我跟你無冤無仇,何必殺你?你們在這大漠上殺人放火,做的好事太多,自有人來跟你算賬。待天晴之後,蘇普會帶你去見他族長,聽由發落。」

  蘇普跳了起來,叫道:「老丈這惡賊是那夥強盜中的人麼?」計老人道:「你問他自己。」蘇普提起刀子,走到陳達玄面前,喝道:「害死我媽媽,我哥哥的,便是你這夥強盜麼?」陳達玄破口罵道:「大漠上的漢人強盜,便只老子這一夥,你只要敢動老子一根毫毛,明兒我弟兄們到來,殺得你合族雞犬不留。」蘇普怒極,想起殺母殺兄之仇,提刀便要劈將下去。陳連玄冷笑道:「別人將我擒住,你來撿便宜砍我一刀,我早說哈薩克人是膽小無恥的傢伙!」蘇普心念一動,道:「好,今晚且不殺你,明兒請我爹爹來跟你算賬。他老人家找尋你們這夥惡賊,已找了十年。教你瞧瞧哈薩克英雄的身手!」他知道父親最大的心願,便是手刃仇寇,還不如將這惡賊留給父親,當下退回原座。

  陳達玄冷笑道:「傻小子,快將那手帕搶回來。你將手帕借給他一天,便是將哈薩克人祖傳的最大財寶……」計老人喝道:「住口!你胡說八道,妄圖挑撥是非麼?」陳達玄道:「這是哈布迷宮的地圖,是不是?蘇普,你道這老人是好人?哈哈,傻小子,他是想來劫奪你們的大寶藏啊……」只見計老人手一揚,白光一閃,一柄匕首直往他心上射去。

  陳達玄雙手雙腳被牢牢縛住,見匕首飛到,只是盡力身子一側,但仍是閃避不開,眼見這一匕首要直刺他身中,立時死於非命,卻見李文秀右手一揚,金柄小劍飛出,在計老人擲出的匕首下一碰,那匕首的準頭登時歪了,拍拍兩響,齊齊插在牆上。

  眾人見李文秀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竟有這等功夫,無不失驚。計老人跟她共居一屋,已達十年之久,沒料到她竟然身負飛刀神技,更是驚得開大了口,合不攏來。只有那啞巴「啊,啊,啊」的拍手嘻笑,表示喝采。

  李文秀淡淡的道:「計老丈,這位大哥說明天將這人交給他爹爹處置,你這時不用殺他。那哈布迷宮是什麼故事啊?我卻想聽聽。若是他胡說八道,大家一笑了之便是,又何必作真?」阿曼附和道:「這位姊姊說的是。蘇普,你說這件事奇不奇怪,怎麼你小朋友給你的手帕上會有地圖?」計老人知道李文秀的脾氣,她人雖溫柔和順,但若是決意做一件事,旁人定然阻攔不住,只得坐在一旁,且聽陳達玄有什麼話說。

  陳達玄大聲道:「哼,老爺既落在你們手裏,還怕死麼?我還是要把這地圖的事說了出來。這手帕上繪的,是哈布迷宮的地圖。你們細細瞧瞧,這手帕是絲的,那些山川沙漠的圖形,是用棉線織在中間。絲是黃絲,棉線也是黃綿,平時瞧不出來,但一染上血,棉線吸血比絲多便分出來了。」李文秀拿起那手帕來細看,果如陳達玄所說,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,便顯出圖形,不染血之處,卻是一片黃色。她至此方才省悟,原來這手帕之中,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。

  陳達玄續道:「哈布迷宮的秘密,是一個瘋子帶出來的。十多年前,洛陽鄭九恩鄭老英雄八十大慶,各路好漢紛紛趕到賀壽。筵席之間,忽然一個瘋子闖了進來,口中哈哈大笑,雙手滿捧珍珠,寶石,翡翠,美玉,嘩啦啦的堆在席上,叫道:『師父,我給你送壽禮來啦!』原來這人正是鄭九恩老英雄的徒弟。大廳上群雄看到這許多珍寶,眼都花了。賀客之中,自有不少保鏢的鏢客,識得珠寶,一瞧之下,每一件都是希世之珍。但這瘋子哭一陣,笑一陣,問他這些珠寶從何而來,他只說:『哈布迷宮,哈布迷宮!』當下鄭老英雄也不細問,命人扶他到內休息……」

  陳達玄續道:「這一日酒筵之間,到的各方好手甚多,大家見了這許多珍寶,自然不免眼紅,紛紛追問哈布迷宮是在何處。可是那瘋子神智失常,前言不對後語,鄭九思鄭老英雄親自問了他很久,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

  過了三天,鄭老英雄突然半夜裏被人行刺身死,那瘋子也同時失蹤,當時插在鄭老英雄胸口的,正是那瘋子所用的兵器破甲錐,而鄭老英雄床前,又留著一隻那瘋子的鞋子,鞋上染滿血跡,地板上又有幾個沾血的腳印,拿這鞋子和腳印一對,恰好相符。這自是那瘋子突然狂性大發,竟致手刃恩師。眾人除了驚歎不已之外,誰都無話可說。唯一奇怪的是,以鄭九思如此武功,那瘋子夜入臥室行刺,他竟然並未驚醒,室中絲毫沒有爭鬥的跡象,那也是天數使然了。

  「鄭九思的家人好友大舉追尋,可是那瘋子從此影跡無蹤,想來此人瘋瘋癲癲的,不是失足墮崖,便是投河自盡。但那『哈布迷宮』之名,由於這場大風波,便傳遍了武林。過了兩年,忽然江湖上沸沸揚揚,路道有人發現了『哈布迷宮』的地圖。那天壽宴之中,不少人親眼見到那瘋子取來的珍寶,想來那『哈布迷宮』之中,不知還留下多少價值連城的珍物。這地圖的訊息一傳出,江湖間登時掀起一場腥風血雨,你爭我奪,傷殘了不少好手的性命。到十年之前,這地圖落入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手中。

  「他們得到了地圖,便來回疆尋寶,不知怎的,雙雙竟然死在回疆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李文秀冷冷的道:「據我聽說,李三夫婦是死在晉威鏢局一干人手下的,那自是陳大鏢頭的手筆。」陳達玄身子一震,說道:「不錯,李三夫婦是咱們兄弟們殺的。咱們搜遍了他夫婦的衣物,沒見到這幅圖,那自是在他們小女兒的身上了。咱們在天山南北奔波了十年,找尋那姓李小姑娘的下落,便是為了這幅地圖,也算是天緣巧合,今日在這裏見到。這不是天老爺叫咱們六個人發財麼?嘿嘿,你們定要殺我,那也罷了,否則的話,大家化敵為友,我倒可帶你們走一趟迷宮,人人發一筆橫財。倘若地圖落入了這駝背老人手中,那麼千千萬萬的珍寶,全要讓他獨吞了。」原來他說這一番話,一來是挑撥離間,二來是想以財寶打動各人之心,就此放了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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