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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▼六 高昌古國

  計老人冷笑道:「有了地圖,難道咱們自己不會去找那迷宮麼?」陳達玄忽然改用漢語,說道:「就算找到了迷宮,尋得了珍寶,那是哈薩克人祖傳的寶物,他們肯給你這漢人麼?」計老人道:「依你說便怎樣?」陳達玄道:「咱們二人聯手,把這屋裏的哈薩克人都殺了,這件事就只你知我知,不會洩漏出去。尋到的寶物,你佔七成,我佔三成。」計老人道:「你肯讓我佔這麼多?」陳達玄道:「武功不及你,自是你多佔幾份。要是把這個哈薩克美女留給我,那麼你佔八成也行。」

  他二人的對答,蘇普和阿曼聽不懂,李文秀卻聽得大是惱怒,心道:「好惡賊,死到臨頭,還在起壞心眼兒。」計老人道:「這一個哈薩克姑娘武功很好,我們未必打得過她。」陳達玄道:「你可攻她一個措手不及,她不會防備你的。」計老人道:「嗯,不如我暗中割斷了你手腳上的繩子,遞一把刀給你,待她走到你身旁時,你在她背心插上一刀。」陳達玄道:「這麼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,刺死了實在可惜。不過沒有法子,便這麼辦。」

  李文秀心想:「計爺爺明知我懂的漢語,卻跟他這麼大聲商量,顯是要假我之手,除去這個惡賊。」便在此時,只聽得遠處有人叫道:「蘇普,蘇普……」又有人大聲叫道:「阿曼,阿曼……」蘇普和阿曼一起躍起身來,齊聲叫道:「爹爹來找咱們啦。」蘇普打開屋門,縱聲叫道:「爹爹,我們在這裏。」向著叫聲來處奔了過去。阿曼跟在他身後急奔,大風雪中,透氣也不容易。原來這天車爾庫在蘇魯克家中喝酒,眼見風雪厲害,直到天黑兒女還不回來。兩人一來心中記掛,二來乘著酒意,便一齊尋了過來。

  過了一會,四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。蘇魯克忽道:「這是那該死的漢人家裏嗎?我不進去。」車爾庫道:「不進去?卻到那裏避風雪去?我耳朵鼻子都凍得要掉下來啦。」蘇魯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,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氣,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,醉醺醺的道:「我寧可凍掉腦袋,也不進漢人的家裏。」車爾庫道:「你瞧我的寶貝女兒,凍壞了她我跟你算賬。阿曼,咱們進去吧。」蘇魯克斜著醉眼,瞪著兒子,突然大聲喝道:「嘿,你到過了漢人家裏,該死的小子!」回手一掌,將他打得一個踉蹌,阿曼正在他的身旁,給蘇普一撞,撞倒在雪地之中。

  車爾庫大怒,喝道:「你敢打我女兒,她還沒做你兒媳婦,你就打人,將來不是給你欺侮死?」蘇魯克大著舌頭,胡裏胡塗的道:「我喜歡打便打,你管得著麼?」車爾庫更是惱怒,叫道:「你有種,再打一拳試試!」蘇魯克道:「好,我打!我打!」他喝得醉醺醺的,也沒瞧清楚是誰,隨手一拳,可是人雖醉,武藝卻在,這一拳正好打在車爾庫的胸口。車爾庫若在平時,知他是個醉漢,雖吃了重重一拳,自也不會跟他計較,但這時他肚裏的酒也湧了上來,伸足便是一勾。蘇魯克本已站立不定,給他一絆,登時摔倒,但趁勢抱住了他的小腿。兩人便在雪地之中,翻翻滾滾的打了起來。蘇普和阿曼急忙拉扯拆勸,卻那裏勸得開?

  驀地裏?蘇魯克抓起地下一團雪,塞在車爾庫口中,他嘴巴被塞,急忙伸手亂抓亂挖,蘇魯克樂得哈哈大笑。車爾庫吐出了口中之雪,砰的一拳,打得蘇魯克鼻子上鮮血長流。蘇魯克並不覺得痛,仍是笑聲不絕,卻掀住了車爾庫的頭髮不放,兩人都是哈薩克族中千里馳名的勇士,但酒醉之後相搏,竟如頑童打架一般。

  計老人和李文秀聽得門外鬥毆劇烈,都搶出來觀看,那啞巴也跟了出來。蘇普和阿曼初時見自己父親打架,心下都很驚慌,但後來見二人都帶著酒意,言語動作,無不惹人發笑,這才放心,只是蘇魯克和車爾庫都是力氣極大,這番砰砰彭彭的惡鬥,卻也不易拆解得開。

  打了一會,只見車爾庫一翻身,將蘇魯克壓在底下,蘇魯克掙扎了一會,爬不起來,便不動了。過了好一陣,蘇魯克竟是不再動彈。蘇普大驚叫道:「快放開我爹爹。」拉開了車爾庫,他生怕父親受傷,忙俯首一看,只聽得他鼾聲大作,原來已在雪地中睡熟了。

  眾人哈哈大笑,扶他起身來,只聽他迷迷糊糊的說道:「哈哈,你打不過我,是不是,我是哈薩克第一勇士,我的兒子蘇普第二,蘇普……蘇普將來生的兒子第三,你……你車爾庫第四……」忽然間唱起歌來。車爾庫沒醉得他這般厲害,聽他亂說亂話,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
  蘇普扶著父親進屋去,李文秀忽然「啊喲」一聲叫,只見陳達玄已影蹤不見,祗見火堆旁有幾條燒斷了的繩子。原來他乘著眾人觀看蘇魯克和車爾庫鬥毆,背著身子將手腳上綁著的繩子燒斷,從後門逃去了。計老人見桌上的地圖和刀子也均不見,急忙追向後門。

  那後門對正北方,一開門,撲面的寒風如刀甚是難當,簡直氣也透不過來。計老人正自躊躇,李文秀走到他身旁,低聲道:「這般大風雪中,諒他也走不遠,勉強掙扎,非死在雪地中不可。待天明後風小了,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屍首便了。」計老人點點頭,關上門後,回到廳上,卻見那啞巴竟也不見了。

  李文秀心地仁善,暗想這啞巴傻裏傻氣的,不知到了何處,開門出去大叫:「啞巴,啞巴!」計老人道:「啞巴是聾子,聽不見你。」李文秀四下遙望,不見啞巴的身影,只得回進門內。

  自來暴雨不終朝,狂風不終夕,到得黎明時,風雪終於漸漸歇了。蘇魯克酒醉後起來,已記不起昨宵之事,只是一見計老人,便即大怒。蘇普和阿曼將昨晚計老人解救危難之事說了。蘇魯克道:「啊,原來你救了我兒子,你是好人。」急忙行禮道謝,又道:「咱們快追那惡賊去,別讓他走了。」計老人心中,實是不願與眾人同行,但在勢無法撇開,只得帶了乾糧用品,六人結伴而往。

  半夜大雪,陳達玄的足跡已然泯滅,但蘇魯克和車爾庫一生長於大漠,善於追蹤,只要見到雪地中稍有異狀,便料到陳達玄走向何處,眼見他一路向西,深入戈壁沙漠,四個哈薩克人想起自來相傳戈壁中藏有惡鬼,臉上都不禁微微變色。蘇魯克大聲道:「今日便是明知撞到惡鬼,也非把強盜捉住不可。蘇普,你替不替你媽和哥哥報仇?」蘇普道:「我自是跟爹爹同去。阿曼,你還是回去吧!」阿曼道:「你去得,我也去得。」她心中卻是在說:「要是你死了,難道我一個人還能活麼?」蘇魯克道:「阿曼,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,車爾庫膽小得很,最怕鬼!」車爾庫狠狠瞪了他一眼,搶先便走。當下一行人向西直行。

  戈壁沙漠中最使人畏懼之處,乃是千里無水,只要攜帶的清水一喝乾,便有渴死之虞,但這場大雪一下,俯身即是冰雪,又無黃沙撲面之苦,人人少了不少顧慮。越向西行,陳達玄留下的足跡越是明顯,到後來他的足印之上已無白雪掩蓋,那自是風雪停止之後所留下來的了。計老人喃喃的道:「這惡賊倒也厲害,昨日的大風雪竟然困他不死。」蘇魯克忽然叫道:「咦,又有一個人的足跡!」他指著那西去的足印,說道:「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強盜的足印之中,不留心是瞧不出來。」眾人細細一瞧,果見每個足印中都有深淺兩層。

  李文秀昨晚見那啞巴的眼光之中,神色很是特異,這時忍不住說道:「難道是那啞巴的腳印?」但見第二個腳印入雪甚淺,顯是輕功極好的武林高手,那麼又不會是那啞巴。計老人循著腳印向前急趕。他知陳達玄的武功不過爾爾,但若另有高人窺伺在後,那可不易應付了。

  一行人深入沙漠,直往西行。大雪深沒及脛,行走甚是緩慢,當晚只得在雪地中露宿一宵。掃開積雪,六個人以毛毬裹身,臥在沙上。次晨李文秀起來,只聽得蘇魯克和車爾庫大呼小叫的吵嚷,原來計老人在黑夜中獨自走了。李文秀和他相處了十年,平時見他淡泊自甘,金銀財物,絲毫不放在心上,那知這次聽到「哈布迷宮」四字,竟是舉止大異,宛似換了一人一般,實是使她大感奇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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