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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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五 大風雪之夜 計老人又送了飲食進來,三個人卻都沒有吃東西的心情。 突然間,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。是兩乘馬,正向著這屋子走來,草原上積雪已很深,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,已經跑不快了。李文秀耳音很好,聽得出兩乘馬相距很遠,但都是走向這屋子。馬匹漸漸行近,計老人也聽見了,他喃喃的道:「又是兩個避風雪的人。」蘇普和阿曼或者是沒有聽見,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,兩個人四手相握,偎倚著喁喁細語。 過了好一會,一騎馬先到了門前,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。打門聲很是粗暴,不像是個求宿者的禮貌,計老人皺了皺眉頭,去開了門。只見門口站著個身穿羊皮襖的漢子,腰間掛著一柄長劍,大聲道:「外邊風雪很大,馬走不了啦!」說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,目光炯炯,向屋中各人打量。計老人道:「請坐,請坐!先喝碗酒吧!」說著端了一碗酒給他。那人一飲而盡,坐到了火堆之旁。他解開外衣,只見腰帶之中,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亮的短劍。一柄金色,一柄銀色。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,心中一凜,喉頭便似一塊什麼東西塞住了,眼前一陣暈眩,心道:「這是媽媽的雙劍。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,但這對小劍卻是認得清清楚楚的,決不會錯。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,認得分明,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,追殺他父母的三個首領之一,經過了十年,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,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變為四十多歲,卻沒有多大改變。她生怕他認出自己,不敢向他望著,心中暗道:「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,我見不到蘇普,也見不到這個賊子。」 計老人道:「客人從那裏來?要去很遠的地方吧?」那人道:「嗯,嗯!」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乾了。 便在這時,另一騎馬也到了門外。這一次敲門的聲音很輕,怯生生地,似乎生怕得罪了主人。計老人去開了門讓他進來,只見這人冷得瑟瑟發抖,一塊極大的羊毛圍巾圍著大半邊臉,帽唇壓得低低的,只露出了兩隻眼睛。他「啊,啊,啊」的發了幾聲,打了兩個手勢,原來是個啞巴。計老人也打個手勢,請他坐下,拿了一碗酒給他。那啞巴連連鞠躬致謝,卻搖手示意,不要喝酒。 這啞巴在大風雪中凍得很冷,雖是坐在火邊,仍是將衣服和圍巾裹得緊緊的,縮成了一團。李文秀見他神情可憐,道:「你喝些熱酒,便好得多。」那啞巴「啊」了兩聲,似乎不懂她的說話。計老人道:「凡是啞巴,都是聾子,他聽不見你的說話。」李文秀笑道:「啊,我忘了。」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六個人,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體己話兒,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,忽道:「老伯,你是漢人,我向你打聽一個人。」計老人道:「誰啊?」蘇普道:「那是我小時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兒的,一個漢人小姑娘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,將頭轉開了,不敢瞧他。只聽蘇普續道:「她叫做李文秀,後來隔了八九年,一直沒再見到她。記得她從前曾跟我說,是跟一位駝……駝背的老公公住在一起。那就是你吧?」計老人咳嗽了幾聲,想要從李文秀臉上得到一些示意,但李文秀轉開了頭,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只是「嗯、嗯」的不置可否。 蘇普又道:「她的歌唱得最好聽的了,有人說她比夜鶯唱得還好。但這幾年來,我一直沒聽到她唱歌。她還住在你這裏麼?」計老人很是尷尬,道:「不,不!她不……她不在……」李文秀忽然插口道:「你說的那位漢人姑娘,我也識得,她早死了六七年啦!」 蘇普吃了一驚,道:「啊,她死了,怎麼會死的?」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,道:「是生病……生病……」蘇普眼眶微濕,說道:「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,她唱了很多歌給我聽。還說了很多故事。好幾年不見,想不到她………她竟死了。」計老人嘆道:「唉,可憐的孩子。」 蘇普望著火燄,出了一會神,又道:「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,孤苦伶仃的到這地方來……」阿曼道:「這姑娘很美麗吧?」蘇普道:「那時候我年紀小,也不記得了。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,故事說得好聽……」 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:「你說那是一個漢人小姑娘?你說她姓李?她父母被害,獨個兒到這裏來?」蘇普道:「不錯,你也認得她麼?」那漢子不答,又問:「她騎一匹白馬,是不是?」蘇普道:「是啊,那你也見過她了。」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,厲聲向計老人道:「她死在你這兒的?」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。那漢子道:「她留下來的東西呢?你都好好放著麼?」 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,奇道:「這干你什麼事?」那漢子道:「我有一件要緊物事,給那小姑娘偷了去,我到處找她不到,那料到她竟然死了……」蘇普突然站起身來,大聲說道:「你別胡說八道,李姑娘怎會偷你的東西?」那漢子道:「你知道什麼?」蘇普道:「李姑娘從小跟我在一起,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,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。」那漢子嘴一斜,做個輕蔑的臉色,說道:「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。」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,喝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,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。」 那漢子走到門邊,打開大門向外張望。門一開,一陣疾風捲著無數雪片直捲進來。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,人馬已無法行走。那漢子心想:「外面是不會再有人來了。這屋中兩個女子,一個老人,一個殘廢的啞巴,都是手一點便倒。只有這個粗豪少年,要費幾下手腳打發。」當下也不放在心上,說道:「我是漢人便怎樣?老爺姓陳,名達玄,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,你這小子聽過沒有?」 蘇普也不懂這些漢人的江湖規矩,搖了搖頭,道:「我沒聽見過。你是漢人強盜麼?」陳達玄道:「老爺是鏢師,是靠打強盜吃飯的。怎麼會是強盜了?」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,臉上神色便緩和了些,說道:「不是漢人強盜,那便好啦!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,可是我爹偏偏不信。你以後別再說李姑娘拿你東西。」 陳達玄冷笑道:「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,你還記著她幹麼?」蘇普道:「她活著的時候是我朋友,死了之後仍舊是我朋友。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。」 陳達玄沒心思跟他爭辯,轉頭又問計老人道:「那小姑娘的東西呢?」 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,心中大是感激:「他沒忘了我,沒忘了我!他還是對我很好。」但聽陳達玄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,不禁奇怪:「我沒拿過他什麼物事啊,他要找尋些什麼?」只聽計老人也問道:「客官失落了什麼物事?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,老漢很信得過,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。」 陳達玄微一沉吟,道:「那是一張圖畫。在常人是得之無用,但因為那是……那是先父手繪的,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,李姑娘既曾住在這裏,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麼?」計老人道:「是怎麼樣的圖畫,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?」 陳達玄道:「是……是山水吧?」蘇普冷笑道:「是什麼樣的圖畫也不知道,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。」陳達玄大怒,刷的一聲拔出銀柄小劍,喝道:「小賊,你是活得不耐煩了?老爺殺個把人還不在眼內。」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,冷冷的道:「要殺一個哈薩克人,只怕不是這麼容易。」阿曼道:「蘇普,別跟他一般見識。」蘇普聽了阿曼的話,把拔出的刀子緩緩放入鞘內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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