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 |
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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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日李文秀騎了白馬,從師父處回家,她為了不願追憶舊日之事,總是遠遠繞過那個殺狼小丘。但這日天上彤雲密布,北風越刮越緊,看來轉眼便有一場大風雪,她不敢多繞遠路,便縱馬從直路而回,只見牧人們趕著羊群急速回家,天上的鴉雀也是一隻都沒有了。驀地裏蹄聲得得,一乘馬疾馳而來。李文秀微覺奇怪:「眼下風雪便作,怎麼還有人從家中出來?」那乘馬一奔近,只見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紅披風,是個哈薩克的女子。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數年前已大不相同,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嬝娜,面目姣好,正是阿曼。李文秀不願跟她正面相逢,將白馬一勒,到了小丘之後。卻見阿曼騎著馬也向小丘奔來,她馳到丘邊,口中忽哨一聲,小丘上也有一下哨聲相應,阿曼翻身下馬,一個男人的背影向她奔了過去,兩人擁抱在一起,傳出了陣陣歡笑。那男人道:「馬上便有大風雪,你怎地還出來?」卻是蘇普的聲音。 阿曼笑道:「小傻仔,你知道有大風雪,為什麼大著膽子在這裏等我?」蘇普笑道:「咱倆天天在這兒相會,比吃飯還要緊,便是落刀落劍,我也會在這裏等你。」 他倆並肩坐在小丘之上,情話綿綿,李文秀隔著幾株大樹,不由得痴了。他倆的說話有時很響,她便聽得清清楚楚,有時變得了喁喁低語,她一句也聽不見。驀地裏,兩人不知說到了什麼好笑的事,一齊縱聲大笑起來。 但即使是很響的說語,她其實也是聽而不聞,她不是在偷聽他們說情話,她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小男孩,一個小女孩,也這麼並肩的坐著,就是坐在這塊草地上,這株大樹的旁邊。小男孩是蘇普,小女孩卻是她自己。他們在講故事,講什麼故事,她早已忘記了,但十年前的情景,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她眼前…… 鵝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飄下來,落在三匹馬上,落在三人的身上。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,渾沒在意;李文秀卻是沒有覺得。雪花在三人的頭髮上堆積起來,三人的頭髮都白了。 幾十年之後,當三個人的頭髮真的都白了,是不是蘇普阿曼仍舊這般言笑宴宴,李文秀仍舊這般寂寞孤單?她仍是記著別人,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? 突然之間,樹枝上刷啦啦的一陣急響,蘇普和阿曼一齊跳了起來,叫道:「落冰雹啦!快回去!」兩個人翻身上了馬背。 李文秀聽到兩人的叫聲,一驚醒覺,手指大的冰雹落在頭上、臉上、手上,感到很是疼痛,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,兜在頭上,這才馳馬回家。 將到家門口時,只見廊柱上繫著兩匹馬,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。李文秀吃了一驚:「他們到我家裏來幹什麼?」這時冰雹越下越大,牽著白馬,從後門走進屋去,只聽得蘇普爽朗的聲音說道:「老伯伯,冰雹下得這麼大,咱們只好多耽一會啦。」計老人道:「平時請也請你們不到。我去砌一壺茶。」原來自從晉威鏢局一干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,哈薩克人對漢人頗存疑忌,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,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,尚不致將他軀逐出境,但大家向來不跟他來往。蘇普和阿曼的帳篷這時又遷得遠了,倘若不是躲避風雪,只怕再過十年、二十年,也不會到他家來。 計老人走到灶邊,只見李文秀滿臉通紅,正自怔怔的出神,說道:「啊,你回……」李文秀縱起身來,伸手按住他嘴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。」計老人很是奇怪,但還是點了點頭。 過了一會,計老人拿著羊乳酒、乳酪,紅茶出去招待客人。李文秀坐在火旁,隱隱聽得蘇普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,她心底一個念頭竟是不可抑制:「我要去見見他,跟他說幾句話。」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的父親的斥罵和鞭子,十年來,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響著。 計老人回到灶下,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,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。兩個人共居了十年,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一般,互相體貼關切,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些什麼,誰也不大明白。 終究,他們不是骨肉,沒有那一份有生俱有的,血肉相關的感應。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:「我扮作是個哈薩克女子,到你這兒來避冰雪,你千萬別說穿。」也不等計老人回答,悄悄回到了自己房裏,找了件羊皮襖穿了,把頭髮改梳成哈薩克人的樣子。她在草原上長大,平素衣著本已和哈薩克人沒有太大分別,這時更加刻意打扮,凡是能顯示哈薩克人的服飾,都顯著的穿戴在身上,然後回到灶下,向計老人打個手勢,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,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,輕輕走遠。 一直走出里許,才騎上馬背,兜了個圈子,馳向前門,大風之中,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來頭頂一般,李文秀在回疆十年,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天色,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,忙縱馬奔到門前,伸手敲門,用哈薩克語說道:「借光,借光!」計老人開門出來,大聲問道:「姑娘什麼事?」李文秀說道:「這場大風雪可了不起,老丈,我要在尊處躲一躲。」計老人道:「好極,好極!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,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裏躲風。姑娘請進吧!」說著讓李文秀進去,又問道:「姑娘要到那裏去?」 李文秀道:「我是要上黃沙圍子,這裏去還有多少路?」心中卻想:「計爺爺裝得真像,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。」計老人假作驚訝,說道:「啊喲,上黃沙圍子,天色這麼壞,今天是到不了的啦,不如在這兒耽一晚,明天再走。要是迷了路,那可不是玩的。」 李文秀走進廳堂,抖了抖身上的雪花。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,圍著一堆火烤火。阿曼見李文秀是個青年女子,含笑道:「姊姊,咱們也是來躲風雪的,請過來一起烤吧。」李文秀道:「好,多謝!」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,蘇普含笑向她招呼,兩人八九年沒見,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,又改了裝束,蘇普半點也認她不出。計老人送上飲食,李文秀一面吃,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,自己說叫作唐姍麗,是二百多里外一個牧場場主的女兒。 蘇普不住到窗日去觀看天色,其實,單是聽那撼動牆壁的風聲,不用看天,也知道走不了,阿曼擔心道:「蘇普,你說這屋子會不會被風吹倒?」蘇普道:「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,屋頂吃不住,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一鏟雪。」阿曼道:「可別讓大風把你颳下來。」蘇普笑道:「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,便是摔下來,也跌不死。」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,心中的念頭很亂,不知想些什麼才好。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,可是他真的認自己不出呢,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?他把自己全然忘了,還是心中並沒有忘記,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? 天色漸漸黑了,李文秀坐得遠了些,讓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,輕輕說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,但一對戀人聽來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。火光忽暗忽亮,照著兩個人的臉,李文秀卻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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