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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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文秀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,倘若是誰進了大戈壁,他會不住的大兜圈子。他在沙漠上不住的走著走著,突然間,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。他大喜若狂,以為找到了道路,跟著足跡而行,但走到後來,他終於會發覺,這足跡原來就是他自己留下的。他走來走去,只是在路上兜圈子。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,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。他還是要不停步的大兜圈子,千萬年的兜下去永遠不停。蘇普說:「人還好些,人死了可以變鬼。但鬼是糟糕的了,鬼死了再變什麼啊?鬼是不會死的。」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,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,是不是一個人走進去之後,永遠不能再出來?計老人聽到她這麼問,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,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,眼睛向著窗外偷望,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。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,不敢再問了,心想這件事一定不假,說不定計老人自己還見過那些鬼呢。 她騎著白馬狂奔,心中卻是越來越害怕,但後面七八個漢人強盜飛馳著追來。李文秀想起了爸爸媽媽,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,知道如果被那些強盜追上了,那是有死無生,甚至要比死還慘些。可是走進大戈壁呢,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寧。她真想將白馬勒住不要逃走。回過頭來,哈薩克人的蓬帳和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,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,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。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叫聲:「是那匹白馬,捉住她,捉住她!」 隱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,她心想:「爹爹和媽媽的血仇是報不了啦,我引他們到大戈壁裏,跟他們同歸於盡。我一條性命,換了五個強盜,反正……反正……便是活在世上,也沒什麼樂趣。」於是她眼中含著淚水,心中再不猶豫,催動白馬,對準西方疾馳。 這五個強盜正是霍元龍和陳達玄鏢局中的下屬,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,雖然將李三夫婦殺了,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。他們知李三得了一張哈布迷宮的羊皮地圖。李三夫婦身上既然遍尋不獲,那麼這張地圖一定是在那小女孩的身上,哈布迷宮藏著數不盡的珍寶,晉威鏢局一干人誰都不死心,在這一帶到處遊蕩,找尋李文秀的所在。這一耽便是十年,他們不事生產,好在有的是武藝,牛羊駱駝,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。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,殺人,放火,搶劫,姦淫…… 那白馬其時年事已老,腳力自已不如少年之時,但牠生性靈異,心知主人遭受危難,拼了性命也要逃脫敵人的追趕,因此上越跑越快,到得黎明時,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,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,但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,那五個強盜縱然一時追趕不上,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,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。 又奔出十餘里,天已大明,白馬突然長嘶一聲,精神振奮,發足向西北疾馳,似乎聞到了泉水青草。果然過不多時,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,山上樹木蒼蔥,在沙漠中突然看到,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。大沙漠沙丘起伏,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,是以遠處瞧之不見。李文秀心中一震:「莫非這是鬼山?為什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,卻從沒聽人說過?」轉念一想:「是鬼山最好,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。」 那白馬腳步迅捷,片刻間到了山前。那馬要找水喝,直馳入山谷。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。李文秀翻身下馬,一齊走到溪邊,伸手揍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,再喝幾口,只覺溪水微帶甜味,甚是清涼可口。 突然之間,背心上脊梁正中,被一件硬物頂住了,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:「你是誰?到這裏來幹麼?」說的乃是漢語。李文秀大吃一驚,待要轉身,那聲音道:「我這杖頭對準了你背上的『神道穴』,只須稍一用勁,你立時便重傷而死。」李文秀但覺那杖頭微向前一送,果覺背心一陣酸麻。她幼時雖跟父母學過武藝,但她父母都不會點穴之術,這一門高深的武學她可是一竅不通,當下不敢動彈,心想:「這人會說話,想來不是鬼怪。他又問我到這裏幹麼,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,不是強盜了。」 那聲音又道:「我問你啊,你怎地不答?」李文秀道:「有壞人追我,我逃到了這裏。」那人道:「什麼壞人?」李文秀道:「是許多強盜。」那人道:「什麼強盜?叫什麼名字?」李文秀道:「我不如道。他們從前是保鏢的,到了回疆,便做了強盜。」那人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父親是誰?,師父是誰?」李文秀道:「我叫李文秀,我爹爹是白馬李三,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。我沒有師父。」那人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嗯,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。你爹爹媽媽呢?」李文秀道:「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。他們還要殺我。」 那人「嗯」了一聲,道;「你站起來吧!」李文秀站起身來。那人道:「你轉身過來。」李文秀慢慢轉身,那人的木杖離開了她背心的「神道穴」,一縮一伸,又點在她頭頸下的「氣舍穴」上。但他杖上並不使勁,只是虛虛的點著。李文秀向他一看,心下頗是詫異,他聽到那嘶啞而冷酷的嗓音時,料想背後此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,但這一轉過身來,只見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書生,形容枯槁,愁眉苦臉,一臉的傷心絕望之色。 李文秀道:「伯伯,你貴姓啊?這裏是什麼地方?」那書生見李文秀容貌嬌美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怔了一怔,淡淡的道:「我沒有名字,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。」便在此時,馬蹄聲隱隱而起。李文秀驚道:「強盜來啦,伯伯,你快躲起來。」那人道:「你為什麼叫我躲起來?」李文秀道:「那些強盜兇惡得很,見到你會害死你的。」那人冷然道:「你跟我素不相識,何必管我的死活?」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。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木杖點在自己要穴之上,伸手便拉住他手臂,道;「伯伯,咱們一起騎了這馬逃吧,再遲便來不及了。」 那人將手一甩,要掙脫李文秀的手,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,竟是掙之不脫。李文秀奇道:「你身上有病麼,我扶你上馬。」說著雙手托住他腰,將他送到了馬鞍。這人瘦骨伶仃,雖是男人,但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重,坐在鞍上搖搖晃晃的,似乎身患重病。李文秀跟著他上了馬,坐在他的身後,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。 兩人這一耽擱,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,五個強人的叱喝之聲也已隱約可聞。那書生突然回過頭來,喝道:「你跟他是一起的,是不是?你們安排了詭計,故想騙我上當。」李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,眼中也射出凶光,不禁大為害怕,說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,我從來沒有見過你,騙你上什麼當?」那書生厲聲道:「你要騙我帶你到哈布迷宮……」一句話未說完,突然住口,心下頗悔失言。 這「哈布迷宮」四字,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,空聽父親和母親在談話中提過幾次,但事隔十年,這書生忽然說及,她一時想不起什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,茫然道:「哈布迷宮?那是什麼啊?」那人見李文秀神色真誠,不似作偽,聲音緩和一些,道:「你當真不知道哈布迷宮麼?」 李文秀搖頭道:「不知道,啊!是了……」那書生厲聲道:「是了什麼?」李文秀道:「我小時候跟隨爹爹媽媽逃來回疆,曾聽他們說起過『哈布迷宮』四字。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?」那書生仍是疾言厲色的問道:「你爹娘還說過什麼?可不許瞞我。」李文秀道:「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,便是多一個字,也是好的。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。伯伯,我常常這樣傻想,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天,讓我再見上一眼。唉!只要爹媽活著,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,我也很快活啊。」 那書生臉色稍轉柔和,「嗯」了一聲,突然又大聲問:「那你嫁了丈夫沒有?」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。那人道:「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?」李文秀道:「跟計爺爺。」那人道:「計爺爺?他有多大年紀了?相貌怎樣?」李文秀叱喝白馬:「強盜來啦,快走快走。」心想:「在這緊急當兒,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幹麼?」但見這書生滿臉疑雲,終於還是道了:「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,他是個駝子,臉上全是皺紋,待我很好的。」那書生道:「你在回疆又識得什麼漢人?計爺爺家中還有什麼人?」李文秀道:「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。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,別說漢人啦。」她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,心中想起了蘇普和阿曼,覺得雖是識得他們,也等於不識。 兩人這麼一問一答,和後面的五個強盜相距更加近了,只聽得颼颼幾聲,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。那些強盜想擒活口,並不想用箭射死她,這幾箭只是威嚇,要她停馬。 那書生低聲道:「接住我手裏的針,小心別碰著針尖。」李文秀低頭一看,只見那書生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,當下伸手指拿住了,卻不明其意。那書生道.「這針尖上餵有劇毒,見血封喉,那些強盜若是擒你,只要輕輕一刺,即刻死命。」李文秀吃了一驚,早見到他手中持針,當時也不加注意,看來這一番對答若不滿他意,他已用針刺在自己身上了。她此念一轉:「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,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!」當下一躍下地,在馬臀一拍,叫道:「白馬,白馬!快帶了伯伯先逃!」那書生一怔,沒料到李文秀心地如此仁善,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,稍一猶疑,當下催馬便行。五乘馬馳近身來,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。五強人見到了這等年輕貌美的姑娘,誰也沒想到去追那書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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