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 |
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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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三 哈布迷宮 蘇普拿過一看,只見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大漢,手持長刀,砍翻了一頭猛虎,又有一頭老虎挾著尾巴逃走。另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孩子,刺死一隻灰狼。那二人一大一小,都是威風凜凜,英姿颯爽。蘇魯克一見大喜,連讚:「好手藝!好手藝!」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少猛虎,那一年卻不知從那裏來了兩頭,為害人畜,蘇魯克其時正當年少,腰懸長刀,追入雪山之中,砍死了一頭虎,另一頭負傷遠遁。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蹟,只是大為高興。 這一次,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,卻是輪到車爾庫了。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。在車爾庫的帳篷之中,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。他正在大惑不解,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。蘇普喃喃的說了幾句不知所云的話,他不敢追問,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。第二天,他一早便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丘上,希望見到李文秀,問她一問。可是李文秀並沒有來。 他等了兩天,都是一場空,到第三天上,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,李文秀出來開門,一見是他,說道:「我從此不要見你。」拍的一聲,便把板門關上了。蘇普呆了半晌,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裏。 他自然不會知道,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,掩面哭泣。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。說故事給他聽,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,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。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,三個孩子一天天的長大,會走路的花更加嬝娜美麗,殺狼的小英雄變成了英俊的青年,那草原上的夜鶯呢,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。只是她唱得很少,只有在夜半無人的時候,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。她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遊伴,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,有時,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,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。 卻是真摯懇切的。這些歌中的含意,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,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。如果她仍舊不懂,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?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?可是不明白的事物要學懂是很容易的,一旦明白之後,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。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,李文秀騎了白馬,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。 她立在那個小山丘上,望見哈薩克人的帳篷之間燒走了一堆大火,音樂和歡鬧的聲音遠遠傳來。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一個節日,青年男女們聚在火堆之旁,跳舞唱歌,極盡歡樂。 李文秀心想:「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,這麼熱鬧,這麼歡喜。」她心中的「他」,沒有第二個人,自然是蘇普,那個「她」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。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有猜對,蘇普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,卻是在特別的緊張。在火堆之旁,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角力摔跤。這是這一天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節目,摔跤第一的,可以得到三件獎品:一匹駿馬、一頭肥牛,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。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,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,他是蘇普的好朋友,也要分一個勝敗。何況,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。這樣美麗的臉,這樣嬝娜的身材,這樣巧妙的手藝,誰不愛呢?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,但他是倔強的、高傲的青年。草原上誰的馬快,誰的力大,誰便處處佔了上風。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:「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,阿曼便會喜歡我的。」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力和刀法,他的師父,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。 至於蘇普的武功,卻是父親親傳的。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。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,他腳下一個踉蹌,向後便倒,但他在倒下時左右足一勾,蘇普也倒下了。兩人一躍起身來,兩對眼睛互相凝視,身子左右盤旋,找尋對方的破綻,誰也不敢先出手。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,手心中全是汗水,只是叫道:「可惜,可惜!」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。他知道女兒的心意,便是桑斯兒打勝了,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,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。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,這一場角力,他如是和「哈薩克第一勇士」蘇魯克的比賽。他,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,那可有多光彩,這件事將傳遍數千里的草原。當然,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鬱鬱不樂,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。他還是盼望桑斯兒打勝,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,他一直很喜歡他。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。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鬥。蘇普身壯力大,桑斯兒卻更加靈活些,到底誰會最後獲勝,誰也說不上來。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,西一避,蘇普數次伸手扭他,都被躲開了。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。「蘇普,快些,快些!」「桑斯兒,反攻啊,別盡逃來逃去的。」「哎喲,蘇普摔了一跤!」「不要緊,用力踢他。」 這聲音遠遠傳了出去,李文秀在那小山丘上隱隱約約聽到了大家叫著「蘇普,蘇普」的聲音。她心中很有些迷惘:「為什麼大家叫蘇普?」她騎了白馬,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。在一棵大樹的後面,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鬥。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。突然間,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。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,淚光瑩瑩,一會兒耽憂,一會兒歡喜。李文秀從來沒有這樣貼近的看過阿曼,心想:「原在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。」驀地裏眾人一聲大叫,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。隔著人牆,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。聽著眾人的叫聲,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,一時又是被桑斯兒壓了下去。李文秀手中也全是汗水,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,她心中是更加焦急些。眾人的呼聲全部靜了下來,李文秀可以清楚地聽到相鬥的兩人粗重的呼吸聲。忽然間一個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,眾人歡聲呼叫:「蘇普,蘇普!」 阿曼衝進人圈之中,拉住了蘇普的手。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,又是淒涼。她圈轉馬頭,慢慢的走了開去。大家圍著蘇普,誰也沒注意到她。 她不再拉韁繩,任那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,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,李文秀驀地發覺,那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,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。她低聲斥道:「你帶我到這裏來幹麼?」便在此時,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,接著又是兩乘。月光下隱約可見,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,手中握著長刀。 李文秀吃了一驚:「莫非是漢人強盜?」還沒有打定主意,只聽一人叫道:「白馬,白馬!」縱馬衝了過來,口中叫道:「站住!站住!」李文秀喝道:「快奔!」縱馬往來路馳回,但聽得蹄聲急響,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。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,她不暇細想,只得催馬往西疾馳。向西永遠沒有盡頭的大戈壁,關於這片沙漠,當地的哈薩克人有許許多多傳說,說大戈壁中有鬼,說走進了大戈壁,沒有一個人會活著出來。不,便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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