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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八回 華拳掌門(1)


  原來福康安的父親傅恒,是乾隆之後的親弟,乾隆便是他的姊夫。傅恒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,入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中了,兩人有了私情,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。傅恒由於姊姊、妻子、兒子三重關係,深得乾隆的寵倖,出將入相,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,此時已經逝世。傅恒共有四子。長子福靈安,封多羅駙馬,曾隨兆惠出征回疆有功,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。次子福隆安,尚乾隆的女兒和嘉公主,封和碩駙馬,做到工部尚書,封公爵。三子便是福康安。他兩個哥哥都做駙馬,他最得乾隆恩遇,反而不尚公主,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,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,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?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,御前大臣,加太子太保銜。傅恒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,後來封到侯爵。當時滿門富貴極品,舉朝莫及。

  屋內居中而坐的貴婦便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。二嫂和嘉公主能說會道,善伺人意,自幼便極得乾隆的寵愛,沒隔數日,乾隆便要招她進宮,說話解悶。她和福康安實雖兄妹,名屬君臣,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行禮。其餘兩個婦人一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,一個是福長安的妻子。

 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,說道:「兩位公主和媽媽這麼夜深了,怎地還不安息?」老夫人道:「兩位公主聽說你有了孩兒,喜歡得了不得,急著要見見。」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一眼,微微一笑,說道:「那女子是漢人,還沒學會禮儀,因此沒敢讓她來叩見公主和母親。」和嘉公主笑道:「康老三看中的,那還差得了麼?咱們也不要見那女子,你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兒來瞧瞧。父皇說,過幾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。」福康安暗自得意,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兒,皇上見了定是喜愛,於是命丫鬟出去吩咐侍從,立即抱兩位小公子來見。

  和嘉公主又道:「今兒我進宮去,母后說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,在外邊生下了孩兒,幾年也不去找回來,把大家瞞得好緊,小心父皇剝你的皮。」福康安笑道:「這兩個孩兒的事,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。」

  說了一會子話,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兒進來。福康安命兄弟倆向公主、老太太、太太、嬸嬸磕頭。兩個孩兒很是聽話,雖然睡眼惺忪,還是依言行禮。眾人見這孩子的模樣兒長得竟無半點分別,一般的圓圓臉蛋,眉目清秀,和嘉公主拍手笑道:「康老三,這對孩兒跟你是一個印模子裏出來的。你便是想賴了不認賬,可也賴不掉。」

  海蘭氏對這件事本來心中不悅,但見這對雙生孩兒實在可愛,忍不住摟在懷裏,著實親熱。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見面禮品。兩個奶媽扶著孩兒,不住的磕頭謝賞。胡斐心道:「好好兩個孩兒,從小學了這一套騙人的玩意,大起來還能成什麼好人?」

  老夫人叫過身後的丫鬟,說道:「你去跟那馬姑娘說,老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兒,今晚便留他們伴著老太太睡,叫馬姑娘不用等他兩兄弟啦。」那丫鬟答應了,老夫人又道:「你拿這壺參湯去賞給馬姑娘喝,說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,叫她放心!」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,一聽此言,雙手一顫,一大片茶水潑了出來,濺在袍上,他臉色大變,怔怔的拿著茶碗,良久不語。只見那丫鬟將盛參湯的蓋碗,放在一隻金漆提盒之中,提著去了。

  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互相使個眼色,一齊退出。老夫人和福康安帶領那對雙生孩兒,送公主出門,回來又自坐下,福康安手中始終捧著那只茶碗,不知在想什麼心事。

  這時兩個孩兒倦得要睡,不住口的叫:「媽媽,媽媽,我要媽媽。」老夫人道:「好孩子別吵,乖乖的跟著奶奶。奶奶給糖糖糕糕吃。」兩個孩兒哭叫:「不要糖糖糕糕!不要奶奶,要媽媽!」老夫人臉色一沉,揮手命奶媽將孩子帶了下去,又使個眼色,眾丫鬟也都退出,屋內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,但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。老夫人凝望兒子,福康安的目光卻望著別處,不敢和母親相接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福康安歎了口長氣,說道:「娘,你為什麼容不得她?」老夫人道:「那你還用問麼,她是漢人,居心便就叵測。何況她又是鏢局子出身,使刀掄槍,一身的武功。咱們府中有兩位公主,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?十年前皇上身歷大險,也便是為了一個異族的美女,難道你便忘了?讓這種毒蛇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,咱們都要寢食不安。」福康安道:「媽的話本是不錯的。孩兒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府,只是派人去看望看望她,送她一些銀兩。哪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兒子,這是孩兒的親骨血,情形便又不同了。」老夫人點頭道:「你年近四旬,尚無所出,有這兩個孩子自然很好。咱們好好撫養這兩個孩子長大,日後他們封侯襲爵,一生榮華富貴,他們媽媽也可安心了。」

  福康安沉吟半晌,低聲道:「孩兒之意,將那女子送往邊郡遠地,從此不再見面,那也是了,想不到母親……」老夫人臉色一沉,說道:「枉為你身居高官,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沒有想到?她的親生孩兒在咱們府中,她豈有不生事端的?這種江湖女子把心一橫,什麼事也做得出來。」福康安點了點頭。老夫人道:「你命人將她厚於葬殮,也算是盡了一番心意……」福康安又點了點頭,應道:「是!」

  胡斐在窗外越聽越是心驚,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的意思,待聽到「厚於葬殮」四字,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心道:「原來他二人恁地歹毒,定下陰謀毒計,奪其子而殺其母,竟然要謀死馬姑娘。此事十分緊急,片刻延挨不得,乘著他二人毒計尚未發動,我急速去告知馬姑娘,連夜救她出府。」當下悄悄走出,循原路回向水閣,幸喜夜靜人定,園中無人行走,殺死點倒的侍從也尚未給人發覺。胡斐心中焦急,走得極快,心中卻自躊躇:「馬姑娘對這福康安一見鍾情,他二人久別重逢,正自纏綿,怎肯聽我這一番話,便此逃出府去?我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?」

  心中計較未定,已到水閣之前,但見門外多了四名守夜的侍人,心想:「哼,他們已先伏下了人,怕她逃走!」當下不敢驚動眾人,繞到閣後,輕身一縱,躍過水閣外的那片池水,只見閣中燈火兀自未熄,湊眼過去往窗縫中一望,不由得一呆!只見馬一鳳倒在地下,抱著肚子低低呻吟,頭髮散亂,臉上已是全無血色,服侍她的丫鬟僕婦卻一個也不在身邊。

  胡斐見了馬一鳳這等情景,登時醒悟:「啊喲,不好!我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。」急忙穿窗而入,俯身去看馬一鳳時,只見她氣喘甚急,臉色鐵青,眼睛通紅,如要滴出血來。馬一鳳見胡斐過來,斷斷續續的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肚子痛……胡兄弟……你……」說到一個「你」字,再也無力說下去。胡斐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剛才你吃了什麼東西?」馬一鳳眼望茶几上的一隻金花蓋碗,卻說不出話。

  胡斐認得這只蓋碗,正是福康安的母親裝了參湯,命丫鬟送來給馬一鳳喝的,心道:「這老婦人心計好毒,她要害死馬姑娘,卻又要留下那兩個孩子,是以先將孩子叫去,這才送參湯來。否則馬姑娘拿到參湯,心想這是極滋補的物品,定會給兒子喝上幾口。」又想:「嗯,福康安一見送出參湯,臉色立變,茶水潑在衣襟之上,他當時顯知參湯之中下了毒,居然並不設法阻止,事後又不來救。他雖非親手下毒,但也是參與了陰謀。」不禁喃喃的道:「好毒辣的心腸!」

  馬一鳳掙扎著道:「你你……快去報知……福公子,請大夫,請大夫瞧瞧……」胡斐心道:「要福公子請大夫,只有再請你多吃些毒藥。眼下只有請二妹設法解救。」於是揭起一塊椅披,將那盛過參湯的金花蓋碗包了,揣在懷中,聽水閣外並無動靜,抱起馬一鳳,輕輕從窗中跳了出去。馬一鳳吃了一驚,叫道:「胡兄……」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,低聲道:「別作聲,我帶你去看醫生。」馬一鳳道:「我的孩子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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