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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七回 茜窗紅燭(4)


  胡斐伸手扶起,心想:「今日你們還叫我一聲叔叔,但過不多時,你們便是威風赫赫的皇親國戚,哪裏還認得我這種草莽之士?」只聽馬一鳳道:「胡兄弟,我有一事相求,不知你能答允麼?」胡斐道:「大嫂,當日在商家堡中,小弟被商寶震吊打,蒙你出力相救,此恩小弟耿耿于懷,終不敢忘。日前在石屋中小弟助你力抗群盜,雖則是庸人自擾,叫人好笑,但在小弟心中,總算是報答了你昔日一番恩德。今日若知是你見招,小弟原也不會到來。從今而後,咱們貴賤有別,再也沒什麼相干了。」

  這一番話侃侃而言,顯是對馬一鳳頗為不滿。馬一鳳歎道:「胡兄弟,我馬一鳳雖然不好,卻也不是趨炎附勢之人。所謂『一見鍾情』,總是前生的孽緣……」她越說聲音越低,慢慢低下了頭去。胡斐聽她說到「一見鍾情」四字,觸動了自己的心事,登時對她不滿之情大減,說道:「好,你要我做什麼事?其實,福大帥還有什麼事不能辦到,你卻來求我?」馬一鳳道:「我是為這兩個孩兒求你,請你收了他們為徒,傳他們一點武藝。」胡斐哈哈一笑,道:「兩位公子爺尊榮富貴,又何必學什麼武藝?」馬一鳳道:「強身健體,那也是好的。」

  正說到此處,忽聽得閣外一個男人聲音說道:「鳳妹,這當兒還不曾睡麼?」馬一鳳臉色微變,向門邊的一座屏風指了一指,胡斐當即隱身在屏風之後。只聽得靴聲橐橐,一人走了進來。馬一鳳道:「怎麼你自己還不睡?不去陪伴夫人,卻到這裏作什麼?」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,笑道:「皇上召見我商議軍務,到這時方退。你怪我今晚來得太遲了麼?」

  胡斐一聽,便知這是福康安了,心想自己躲在這裏,不尷不尬,他二人的情話勢必傳進耳中,欲不聽而不可得,何況藏在女子的閨房之中,若是給他發覺,更為聲名之累,於是察看周圍情勢,欲謀脫身之計。忽聽得馬一鳳道:「康哥,我給你引見一個人。這人你也曾見過,只是想必早已忘了。」跟著提高聲音叫道:「胡兄弟,你來見過福大帥。」

  胡斐只得轉了出來,向福康安一揖。福康安萬料不到屏風之後竟藏得有個男人,大吃一驚,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」馬一鳳笑道:「這位兄弟姓胡,單名一個斐字,他年紀雖輕,卻是武功卓絕,你手下那些武士,沒一個及得上他。這次你派人接我來京時,這位胡兄弟幫了我不少忙,因此我請了他來。你怎生重重酬謝他啊?」

  福康安臉上變色,聽馬一鳳說完,這才寧定,道:「嗯,那是該謝的,那是該謝的。」左手向胡斐一揮道:「你先出去吧,過幾日我自會傳見。」語氣之間,微現不悅,若不是礙著馬一鳳的面子,已是直斥他擅闖府第、見面不跪的無禮了。

  胡斐憋了一肚子氣,轉身便出,心想:「好沒來由,半夜三更的來受這番羞辱。」聶鉞在閣門外相候,伸了伸舌頭,低聲道:「福大帥剛才進去,見著了麼?」胡斐道:「馬姑娘給我引見了,說要福大帥酬我什麼。」聶鉞喜道:「只須得馬姑娘一言,福大帥豈有不另眼相看的?日後小弟追隨胡大哥之後,得能時常親近,那真是再好不過。」他佩服胡斐的武功和為人,這幾句話倒是衷心之言。

  當下兩人從原路出去,走到一座荷池之旁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幾人快步追了上來,叫道:「胡大爺請留步。」胡斐愕然停步,見是四名武官,當先一人手中捧著一隻錦盒。那人道:「馬姑娘有幾件禮物贈給胡大爺,請你賜收。」胡斐正沒好氣,說道:「小人無功不受祿,不敢拜領。」那人道:「馬姑娘一番盛意,胡大爺不必客氣。」胡斐道:「請你轉告馬姑娘,便說她的隆情厚意,姓胡的心領了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

  那武官趕上前來,神色甚是焦急,道:「胡大爺,你若必不肯受,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。聶大哥,你……你便勸勸胡大爺。我實在是奉命差遣……」胡斐心道:「瞧你步履矯捷,身法穩凝,也是武功中的一把好手,何苦為了『功名利祿』四字,卻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。」聶鉞從他手中接過錦盒,只覺這盒子極是沉重,想來所盛禮品必是極貴重之物,陪笑道:「胡大哥,這位兄弟所言也是實情,倘若馬姑娘因此怪責,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毀了。你就胡亂收受一件,也好讓他有個交代。」

  胡斐心道:「沖著你的面子,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濟窮人也是好的。」於是伸手揭開錦盒之蓋,只見盒裏一張紅緞包著四四方方的一塊東西,緞子的四角折攏來打了兩個結。胡斐皺著眉頭,道:「那是什麼?」那武官道:「小人不知。」胡斐心想:「這禮物不知是否整塊的?」伸手便去解那緞子的結。剛解開了一個結,突然間盒蓋一彈,啪的一響,盒蓋合了攏來,將胡斐雙手牢牢挾住。胡斐但覺劇痛徹骨,腕骨幾乎折斷,原來這盒子竟是精鋼所鑄,中間藏著精巧機括,盒外包以錦緞,是以瞧不出來。

  但覺那盒子越收越緊,胡斐急忙氣運雙腕與抗,若是他內力稍差,只怕雙腕已斷,饒是如此,胡斐一口氣也是絲毫鬆懈不得。那四個武官見胡斐中計,立時拔出匕首,二前二後,抵在他的前胸後背。

  聶鉞驚得呆了,忙道:「幹……幹什麼?」那領頭的武官道:「福大帥有令,命捕拿刁徒胡斐。」聶鉞道:「胡大爺是馬姑娘請來的客人,怎能如此相待?」那武官冷笑道:「聶大哥,你便問福大帥去。咱們當差的怎能知道得這許多?」

  聶鉞一怔,道:「胡大哥你放心,其中必有誤會。我便去報知馬姑娘,她定能設法救你。」那武官喝道:「站住!福大帥密令,決不能洩漏風聲,讓馬姑娘知道。你有幾顆腦袋?」聶鉞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,心想:「這盒子是我親手遞給胡大哥的,我豈不是成了奸詐小人?但福大帥既有密令,又怎能抗命?」那武官將匕首輕輕往前一送,刀尖割破胡斐衣服,刺到肌膚,喝道:「快走吧!」

  那鋼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,彈簧機括極是霸道,上下盒邊的錦緞一破,便露出鋒利的刃口,原來盒蓋的兩邊,竟是兩把利刃。聶鉞見胡斐手腕上鮮血迸流,即將傷到筋骨,心想:「胡大哥便是犯了彌天大罪,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對付。」他對胡斐一直敬仰,這時見此慘狀,又自愧禍出於己,突然伸手抓住鋼盒,手指插入盒縫,用力一扳,盒蓋張開,胡斐雙手登得自由。便在此時,那為首武官,一匕首刺了過去。聶鉞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,只是一心要救胡斐,竟然無法閃避,「啊」的一聲,匕首入胸,立時斃命。

  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,胡斐呼一口氣,胸背間登時縮入數寸,當即縱身而起,三柄匕首直劃下來,兩柄落空,另一柄卻在他右腿上劃了一道血痕。胡斐雙足齊飛,此時性命在呼吸之間,哪裏還能容情?右足足尖前踢,左足足跟後撞,人在半空之中,已將兩名武官踢斃。刺死聶鉞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,一招「荊軻獻圖」,徑向胡斐小腹上刺來,這一匕首勢挾勁風,甚是淩厲。

  胡斐左足自後翻上,騰的一下,踹在他的胸口。那武官撲通一聲,跌入了荷池,十餘根肋骨齊斷,眼見是不活的了。另一名武官見勢頭不好,「啊喲」一聲,轉頭便走。胡斐縱身過去,夾頸提將起來,一掌便要往他天靈蓋上擊落,月光下只見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,心腸一軟:「他和我無冤無仇,不過是受福康安的差遣,何必傷他性命?」

  當下提著他走到假山之後,低聲喝問:「福康安何以要拿我?」那武官道:「實……實在是不知道。」胡斐道:「這時他在哪裏?」那武官道:「福大帥……福大帥從馬姑娘的閣子中出來,囑咐了我們,又……又回進去了。」胡斐伸手點了他的啞穴,說道:「命便饒你,明日有人問起,你便說這聶鉞也是我殺的。倘若你走漏消息,他家小有甚風吹草動,瞧你躲到哪裏?」那武官說不出話,只是點頭。

  胡斐抱過聶鉞的屍身,藏在假山窟裏,跪下拜了四拜,再將其餘兩具屍身踢在草叢之中,然後撕下衣襟,裹了兩腕的傷口,腿上的刀傷雖不厲害,口子卻長,這時忍不住怒火填膺,拾起一把匕首,便往水閣而來。

  他知道福康安府中衛士必眾,不敢稍有輕忽,在大樹、假山、花叢之後瞧清楚前面無人,這才閃身而前。將近水閣的橋邊,只見兩盞燈籠前導,八名衛士引著福康安過來。幸好花園中極富丘壑之勝,到處都可藏身,胡斐身子一縮,隱在一株石筍之後,只聽福康安道:「你去審問那姓胡的刁徒,細細問他跟馬姑娘怎生相識,是什麼交情,半夜裏到我府中,是為了什麼。這件事不許洩漏半點風聲。審問明白之後,速來回報。至於那刁徒呢,嗯,乘著今晚便斃了他,此事以後不可再提。」

  他身後一人連聲答應,道:「小人理會得。」福康安又道:「若是馬姑娘問起,便說我送了他三千兩銀子,遣他回家裏去了。」那人又道:「是,是!」胡斐越聽越怒,心想原來福康安只不過疑心我和馬姑娘有甚私情,竟然便下毒手,終於害了聶鉞的性命。

  這時候胡斐若是縱將出去,立時便可將福康安斃於匕首之下,但他初到京師,諸事未明,而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馬大權,聲威赫赫,胡斐究是不敢貿然出手行刺,於是伏在石筍之後,待福康安一行去遠。那受命來拷問胡斐之人口中輕輕哼著小曲,施施然的過來。胡斐探身長臂,陡地在他脅下一點。那人也沒瞧清敵人是誰,身子一軟,撲地倒了。胡斐再在他兩處膝彎裏點了穴道,然後快步向福康安跟去,遠遠聽得他說道:「這深更半夜的,老太太叫我有什麼事?是誰跟她老人家在一起?」一名侍從道:「公主今日進宮,回府後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。」福康安「嗯」了一聲,不再言語。

  胡斐跟著他穿庭繞廊,見他進了一間綠竹環繞的屋子。眾侍從遠遠的守在屋外。胡斐繞到屋後,鑽過竹叢,只見北邊窗中透出燈光。他悄悄走到窗下,見那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,心念一動,伸手折了幾條竹枝,擋在面前,然後隔著竹葉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。只見屋內居中坐著兩個三十來歲的貴婦,下首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,那老婦的左側,又坐著兩個婦人。這五個女子個個混身珠光寶氣,穿的紗羅綢緞,胡斐見所未見,也說不上名目來。但見福康安先向中間兩個貴婦請安,再向老婦請安,叫了聲:「娘!」另外兩個婦人見他進來,早便站起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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