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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〇回 千金一諾(3)


  苗人鳳道:「胡家刀法今日終於有了傳人,唉,胡大哥啊胡大哥!」說到這裏,語音甚是蒼涼。程靈素瞧出他與胡斐之間,似有什麼難解的糾葛,不願他多提此事,於是問道:「苗大俠,你和先師當年為了什麼事情結仇,能說給咱們聽聽嗎?」苗人鳳歎了口氣道:「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能明白。十八年前,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,只因兵刃上喂有劇毒,見血封喉,竟爾無法挽救。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,多半與尊師有關,因此去向尊師詢問。尊師一口否認,說毫不知情,想是我一來不會說話,二來心情大惡,不免得罪了尊師,兩人這才動手。」

  胡斐一言不發,聽他說完,隔了半晌,才問道:「如此說來,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?」苗人鳳道:「正是。」胡斐道:「那個人的夫人呢?你斬草除根,一起殺了?」

 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,臉色鐵青,眼見一個杯酒言歡的局面,一瞬間便要轉為一場腥風血雨。她半點也不知誰是誰非,但心中絕無半點疑問,早已決定:「如果他二人動手砍殺,我得立時助他。」這個「他」到底是誰,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。

 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,道:「他夫人當場自刎殉夫。」胡斐道:「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?」苗人鳳淒然道:「正是!」

  胡斐站起身來,冷冷的道:「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?」苗人鳳說道:「你真要知道?」胡斐道:「我要知道。」苗人鳳道:「好,你跟我來吧!」大踏步走進後堂。胡斐隨後跟去。程靈素將那盆七心海棠抱在手裏,緊跟在胡斐之後。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的房門,房內居中一張白木桌子,桌上放著兩塊靈牌,一塊寫著「義兄遼東大俠胡公一刀之靈位」,另一塊寫著「義嫂胡夫人之靈位」。

  胡斐望著這兩位靈牌,手足冰冷,全身發顫。他早就疑心父母之喪,必與苗人鳳有重大關聯,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,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了。但此刻他直認不諱,而他神色語氣之間,又是含著無限隱痛,一霎時間,不知該當如何才好。

  只見苗人鳳轉過身來,雙手負在背後,說道:「你既不肯說和胡大俠有何干連,我也不必追問。小兄弟,你答應過照顧我女兒的,這話可要記得。好吧,你要替胡大俠報仇,便可動手!」

  胡斐舉起單刀,停在半空,心想:「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『以客犯主』之訣,緩緩落刀,他決計躲閃不了,那便報了殺父殺母的大仇!」然見他臉色平和,既無傷心之色,亦無懼怕之意,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?突然間大叫一聲,轉身便走。

  程靈素展開輕身功夫,隨後急追。胡斐一口氣狂奔了十來里路,突然撲翻在地,痛哭起來。程靈素走近身去,知道此時無可勸慰,於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,讓他縱聲一哭,發洩心頭的悲傷。胡斐直哭到眼淚幹了,這才止聲,說道:「靈姑娘,他殺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,此仇不共戴天。」

  程靈素呆了半晌,道:「那咱們給他治眼,這事可錯了。」胡斐道:「治他眼睛,一點也不錯。待他雙眼好了,我再去找他報仇。」他頓了一頓,道:「只是他武功遠勝於我,非得先把武藝練好了不可。」程靈素道:「他既用喂毒的兵刃傷你爹爹,咱們也可一報還一報。」胡斐覺得她全心全意的護著自己,心中好生感激,但想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,說也奇怪,反而不自禁的凜然感到懼意。

  他心中又想:「這位靈姑娘聰明才智,勝我十倍,武功也自不弱,但整日和毒物為伍,總是……」他自己也不知「總是……」什麼,心底隱隱的覺得不妥。他大哭一場之後,胸間鬱悶發洩了很多,眼見天已黎明,正可趕路,剛要站起身來,突然叫了聲「啊喲!」

  原來他心神激蕩,從苗人鳳家中一沖而出,竟將隨身的包袱留下了,倘再回頭去取,此時實不願和苗人鳳會面。程靈素忽然幽幽的道:「別的都沒有什麼,就是那只玉鳳凰丟不得。」胡斐給她說中心事,臉上一紅,說道:「你在這兒稍等,我趕回去拿包袱,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有了。」程靈素道:「我有銀子,連金子也有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小錠黃金來。胡斐又說道:「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,決計丟不得。」程靈素又伸手入懷,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來,淡淡的道:「可是這本?」

  胡斐又驚又喜,笑道:「你真細心,什麼都幫我照料著了。」程靈素道:「就可惜那只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,當真過意不去。」胡斐見她臉色鄭重,不像是跟自己說笑,心中一急,道:「我回頭找找去,說不定還能找到。」說著轉頭便走,程靈素忽道:「咦,這裏亮晃晃的是什麼東西?」伸手到青草之中,拾起一件飾物,瑩然生光,正是那只玉鳳。胡斐大喜,笑道:「你是女諸葛,小張良,小可甘拜下鳳。」程靈素道:「見了這玉鳳,瞧你喜歡得什麼似的。還給你吧!」於是將刀譜和玉鳳都還了給他,說道:「胡大哥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

  胡斐一怔,道:「你生氣了麼?」程靈素道:「我生什麼氣?」但眼眶一紅,珠淚欲滴,轉過了頭去。胡斐道:「你……你要到哪裏去?」程靈素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胡斐道:「你怎麼不知道?」程靈素道:「我沒爹沒娘,師父又死了,又沒人送什麼玉鳳凰、玉麒麟給我,我……我怎麼知道到哪裏去?」說到這裏,淚水終於流了下來。胡斐自和她見面以來,見她心思細密,處處占人上風,任何難事到了她的手上,無不迎刃而解,但這時只見她悄立曉風之中,殘月斜照,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,心中不由得大生憐惜之心,說道:「靈姑娘,我送你一程。」

  程靈素背著身子,拉衣角拭了拭眼淚,說道:「我又不到哪裏去,你送我什麼?你要我醫治苗人鳳的眼睛,我已經給治好啦。」胡斐要逗她高興,說道:「可是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啊。」程靈素轉過身來,問道:「什麼?」胡斐道:「我求你醫治苗人鳳,你說也要來求我一件事的。什麼事啊,你還沒說呢。」

  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,突然破涕為笑,道:「你不提起,我倒忘了,這叫做自作孽,不可活。好,我要你幹什麼,你都得答應,是不是?」胡斐確是心甘情願的為她無論做什麼事,昂然道:「只要我力所能及,無不從命。」

  程靈素伸出手來,道:「好,那只玉鳳凰給了我。」胡斐一呆,心中大是為難,但他終究是個言出必踐之人,當即將玉鳳遞了過去。程靈素不接,道:「我要來幹什麼?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爛。」這一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,呆呆的怔在當地,望望程靈素,又望望手中玉鳳,不知如何是好,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,刹那間在他心頭連轉了幾轉。

  程靈素緩步走近,從他手裏接過玉鳳,給他放入懷中,微笑道:「從今以後,你別太輕易答應人家。世上有許多事情,口中雖然答應了,卻是你無法辦到的呢。好吧,咱們可以走啦!」胡斐心頭悵惘,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給她捧著那盆七心海棠,跟在後面。

  行到午間,兩人來到一個大鎮之上。胡斐道:「咱們找家飯店吃飯,然後去買兩頭牲口。」話猶未了,突然一個身穿著緞子長袍、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:「這位是胡爺麼?」胡斐從未見過此人,還禮道:「不敢,正是小可。請問貴姓,不知如何識得小可?」那人微笑道:「小人奉主人之命,在此恭候多時,請往這邊用些粗點。」說著恭恭敬敬的引著二人到了一座酒樓之中。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,立即擺上酒饌。說是「粗點」,卻是十分豐盛精緻的酒席。

  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怪。但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,一句不提何人相請,二人也就不問,隨意用了些。

  酒飯已罷,那商人道:「請兩位到這邊休息。」下了酒樓,早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。那商人在前引路,馳出市鎮,行了五六裏,到了一座大莊院前。但見垂楊繞宅,白牆烏門,氣派甚是不小。

  (欲知胡斐和程靈素在那莊院中有何奇遇?請看下回分解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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