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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一回 金蘭兄妹(1)


  莊院門前站著六七名家丁,一見那商人到來,一齊垂手肅立。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,桌上擺滿了果品細點。胡斐心想:「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,他不到時候,定不肯說,且讓他弄足玄虛,我只隨機應變便了。」當下和程靈素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,沒去理睬那個商人。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,對胡程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。

  用罷點心,那商人說道:「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,請內室洗澡更衣。」胡斐心想:「聽他口氣,似不知靈姑娘的來歷,如此更妙。他若果在毒手藥王的弟子跟前搗鬼,那正好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。」當下隨著家丁走進內堂,另有僕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西廂房洗沐。

  兩人稍加休息,又到大廳,你看我,我看你,但見對方身上衣履都是煥然一新。程靈素低聲笑道:「胡大哥,過新年嗎?打扮得這麼齊整。」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,清秀之中微增嬌豔之色,笑道:「你卻像新娘子一般呢。」程靈素臉上一紅,轉過了頭不理。胡斐暗悔失言,但偷眼相瞧,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,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。

  這時廳上又已豐陳酒饌,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,轉身入內,手捧託盤回出,盤中放著一個紅布包袱。他打開包袱,裏面是一本泥金錦箋訂成的簿子,封皮上寫著「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」九個字。他雙手捧著簿子,呈到胡斐面前,說道:「小人奉主人之命,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。」胡斐不去接簿,問道:「貴主人是誰?何以贈禮小可?」那商人道:「敝上吩咐,不得提他名字,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。」胡斐好生奇怪,接過錦簿,翻開一看,只見第一頁上寫道:「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」,下面詳細注明田畝的四至和坐落,又注明佃戶為誰,每年繳租穀若干等等。

  胡斐大奇,心想:「我要這四百多畝水田幹什麼?」再翻過第二頁,見寫道:「莊子一座,五進,計樓房十二間,平房七十三間。」下面也以小字詳注莊子東南西北的四至,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,花園、廳堂、廂房,以至灶披、柴房、馬廄等等,無不書寫明白。

  再翻下去,則是莊子中婢僕的名字,日用金銀、糧食、牲口、車轎、家具、衣著等等,無不具備。胡斐翻閱一過,大是迷惘,將簿子交給程靈素,道:「你看。」程靈素看了一遍,卻也猜不透這是什麼用意,笑道:「恭喜發財,恭喜發財!」那商人道:「敝上說倉卒之間,措備不周,實是不成敬意。」他頓了一頓,道:「待會小人陪胡大爺,到房舍各處去瞧瞧。」胡斐道:「你貴姓?」那商人道:「小人姓張。這裏的田畝房產,暫時由小人替胡大爺經管。胡大爺瞧著有什麼不妥,只須吩咐便是。田地房屋的契據,都在這裏,請胡大爺收管。」說著又呈上許多文據。胡斐道:「你且收著。常言道:無功不受祿。如此厚禮,我未必能受呢。」那商人道:「胡大爺太謙了。敝上只說禮數太薄,心中著實過意不去。」

  胡斐自幼闖蕩江湖,奇詭怪異之事,見聞頗不在少,但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,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,這種事卻從沒聽見過。從這姓張的步履舉止之間,看來決計不會武功,而且談吐中也絲毫沒有武林人物的氣息,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,不見得便知道內情。酒飯已罷,胡斐也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。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,幾列楸枰,架陳瑤琴,甚是雅致。一名書僮送上清茶後,即行退了出去,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。

  程靈素笑道:「胡員外,想不到你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。」胡斐想想,也是不禁失笑,但隨即皺眉說道:「靈姑娘,我瞧送禮之人定有歹意,只是我實在捉摸不透這人是誰?如此舉動有何圖謀?」程靈素道:「會不會是苗人鳳?」胡斐搖頭道:「這人雖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,但我瞧他光明磊落,實是一條漢子,不致幹這等鬼鬼祟祟的行徑。」程靈素說道:「你助他退敵,他便送你一份厚禮,一來道謝,二來盼望化解仇怨,恐怕倒是一番美意。」胡斐道:「我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,忘了父母大仇?不,不!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。」程靈素伸了伸舌頭,道:「那倒是我小覷了你啦。」

  兩人商量了半日,瞧不出端倪,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,好歹也要探尋出一點線索。到了晚間,胡斐在後堂大房中安睡,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。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,而這屋宇居然屬於自己,那更是匪夷所思。

  他睡到二更時分,輕輕推窗躍出,竄到屋面,伏低身子一望,見西首後院中燈火未熄,於是展開輕身功夫,奔了過去。他足鉤屋簷,一個「倒捲珠簾」,從窗縫中向內一望,只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的打著算盤,正自算賬,另一個老家人在旁陪著。那姓張的寫幾筆賬,便跟那家人說幾句話,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。胡斐聽了半天,全無頭緒,正想回身,忽聽得東首屋面上,一聲輕響。他翻身站直,手握刀柄,只見來的卻是程靈素。她做個手勢,胡斐縱身過去。程靈素悄聲道:「我前前後後都瞧過了,沒半點蹊蹺。你聽到什麼沒有?」胡斐搖了搖頭。兩人分別回房,這一晚各自提防,反復思量,都沒睡得安穩。

  次晨起身,早有僮僕送上參湯燕窩,跟著便是面餃點心,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。胡斐心想:「有靈姑娘為伴,談談講講,倒也頗不寂寞。在這裏住著,說得上無憂無慮,快樂逍遙。」但驀地轉念:「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鐘阿四全家,我不伸此冤,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?」想到此處,胸間熱血沸騰,便向程靈素說道:「咱們這就動身了吧?」

  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,答道:「好,是該動身了。」兩人回進臥室,換了舊時衣服。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:「我有要事北行。」說著一聲便走。那姓張的大是錯愕,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怎麼走得這般快?胡大……胡大爺,小人去備路上使費,你請等一會。」待他到內堂去端了一大盤金錠銀錠出來,胡程二人早已去得不知去向了。

  二人跨開大步,向北而行,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市集,一打聽,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作義堂鎮。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匹馬,兩人乘在馬背之上,談論昨日的奇事。程靈素說道:「咱們白吃白喝,白住白宿,半點也沒有損到什麼。這樣說來,那主人似乎並沒安著歹心。」胡斐道:「但我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氣,有點兒邪門。」程靈素笑道:「我倒盼這種邪門的事兒多遇上些,一路上陰陽怪氣個不停。喂,胡大爺,你到底是到哪裏啊?」

  胡斐道:「我要上北京。你也同去玩玩,好不好?」程靈素笑道:「好是沒什麼不好,就只怕有些兒不便。」胡斐奇道:「什麼不便?」程靈素笑道:「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,還得隨身帶個使喚的丫環麼?」胡斐正色說道:「不,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。此人武功雖不甚高,可是耳目眾多,狡獪多智,盼望靈姑娘助我一臂之力。」於是將佛出鎮上鳳人英如何殺害鐘阿四全家,如何廟中避雨相遇,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。

  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、鳳人英黑夜兔脫的經過時,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,說道:「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,是不是啊?」胡斐一怔,心想她料事如神,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,不用瞞她,於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、她如何連奪五派掌門人之位、她如何救助鳳人英等情,也從頭至尾說了。

  程靈素問道:「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,是不是?」胡斐微微一怔,臉都紅了,說道:「算是很美吧。」程靈素道:「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,是不是?」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詢問,神色頗是尷尬,道:「誰說你是醜丫頭了?她比你大幾歲,自然生得高大些。」程靈素一笑道:「我四歲的時候,拿媽媽的鏡子來玩。我姊姊便說:『醜八怪,不用照啦!照來照去還是個醜八怪。』哼!我也不理她,你猜後來怎樣?」胡斐心中一寒,暗想:「你別把姊姊毒死了才好。」說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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