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三二〇


  群豪聽到這裏,都是臉上變色,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,張無忌血性過人,不論多麼艱苦危難,總是非救謝遜不可,縱然送了自己性命,也是絕無反悔。圓真此計看準了無忌的性子,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鍋,也要跳將進去。趙明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麼一來,明教是毀定了,圓真再使奸計,毒死空聞,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,這一著安排起來十分容易,只須證據捏得造確實,不由得少林僧眾不信。於是各黨羽一力推舉,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。他老人家一聲號令,群雄圍攻明教,以多勝少。聚而殲之,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,除了他老人家之外,只怕旁人也爭奪不去。屠龍刀不出現便罷,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,天下英雄人人皆知,這把寶刀的正主兒,乃是少林寺方丈圓真神僧。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,只怕多多不便哪。」

  她說得聲音甚低,除了竹棚中這一角之外,旁人均不能聽見,但這番話一說完,周顛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用力一拍,叫道:「正是,正是!好大的奸謀。」他這幾句話卻是十分響亮,廣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見了,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這一邊來。司馬千鍾道:「什麼奸謀了?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?」周顛道:「這話是不能說的。老夫一心想挑撥離間,要天下英雄自相殘殺,拚個你死我活,這話說了出來,豈不是不靈了麼?」司馬千鍾笑道:「妙極,妙極!卻不知如何挑撥離間,願聞其詳。」周顛大聲道:「我心中有一個陰謀毒計,要假意說道:屠龍刀是在老子這裏,那一個武功最強,老子就將屠龍刀給他……」

  司馬千鍾叫道:「好計策!好計策!那便如何?」趙明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,心想:「這酒鬼跟咱們無親無故,倒要幫忙得緊。」周顛大聲說道:「你想這屠龍刀號稱『武林至尊』,那一個不想出全力爭奪?於是瘋子給酒鬼殺了,酒鬼給和尚殺了,和尚給道士殺了,道士給姑娘殺了……殺了個天翻地覆,血流成河,嗚呼,屍橫遍野,不亦樂乎。」

  群雄一聽,都是慄然心驚,均想這人說話雖是瘋瘋癲癲,卻是無一而非至理。崆峒派的二老宗維俠站起身來,說道:「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。咱們明人不說暗話,各家各派對這把屠龍刀嗎,都是有點兒眼紅,可是人人為了它鬧個身敗名裂,甚至是全派覆滅,那可有點兒犯不著。我想大夥兒得想個計較,以武會友,點到為止,雖分勝敗,卻是不傷和氣。各位以為如何?」原來光明頂一役,張無忌以德報怨,替他治好了因練七傷拳而蓄積的內傷,宗維俠好生感激,崆峒派這次上少林寺來,原有相助明教救援謝遜之意。

  司馬千鍾笑道:「我瞧你好大的個兒,卻是怕死。既不帶彩,又不傷命,這場比武有什麼看頭。」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性子極易暴燥,怒道:「要傷你這酒鬼,那也不用叫你帶彩。」司馬千鍾道:「我不過是句玩兒,常四先生何必這麼大的火氣?誰不知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殺人不見血。少林寺的空見神僧,不也是死在七傷拳之下麼?我司馬酒鬼這幾根老骨頭,如何是空見之比?」群雄均想:「這酒鬼出口便是傷人,既得罪崆峒派,又損了少林派。他在江湖上打滾,居然給他混到這麼年紀還不死,倒也是奇事一樁。」宗維俠卻不去睬他,朗聲道:「依在下之見,每一門派,每一幫會教門,各推兩位高手出來,分別較量武藝。最後那一派武功最高,謝大俠與屠龍刀都憑他處置。」群雄轟然鼓掌,都說這法子最妙。張無忌留心看空智身後的少林群僧,大多是皺起眉頭,頗有不悅之色,知道趙明識穿圓真的奸謀,破了他挑撥群雄自相殘殺之計。

  只見一個白面微鬚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,手搖描金摺扇,神情甚是瀟灑,說道:「在下覺得宗二俠此議甚是。咱們比武較量之時,雖說是點到為止,但兵刃拳腳上不生眼睛,若有失手,那也是各安天命。同門同派的師友,可不許出來挑戰報復,否則又是糾纏不清,鬥了個沒有了局。」群雄都道:「不錯,正該如此。」司馬千鍾尖著嗓子,說道:「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,說話又是哈聲哈氣的,想必是湘南衡陽府的歐陽兄台了?」那人摺扇搖了兩搖,笑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,你捧我一句,損我一句,剛好抵過。」司馬千鍾道:「歐陽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,不屬什麼幫會門派。我好酒,你好色,咱哥兒倆創一個『酒色派』,咱們酒色派兩大高手併肩子齊上,會一會天下眾高手如何?」群雄哈哈大笑,覺得這司馬千鍾不住的插科打諢,逗人樂子,使會場平添不少笑聲,減少了許多暗中潛伏的煞氣。原來這白臉漢子名叫歐陽牧之,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,武功雖強,卻是極少闖蕩江湖,整日價倚紅偎翠,享這溫柔鄉之樂。

  歐陽牧之笑道:「若是跟你聯手組派,我這副身家可不夠你喝酒。各位,說到比武較藝,咱們可得推舉幾位年高德劭,眾望所歸的前輩出來作個公證才是。以免你說你贏,我說我贏,爭執個不休。」司馬千鍾笑道:「輸贏自己不知道麼?誰似你這般胡賴不要臉。」宗維俠道:「還是推舉幾個公證人的好,少林派是主人,空智僧人自然是一位了。」司馬千鍾指著說不得布袋道:「我推舉這布袋兒裏的川東大俠夏胄夏老英雄。」

  說不得提起布袋,向司馬千鍾擲了過去,笑道:「公證人來啦!」司馬千鍾拋下葫蘆酒杯,便去解布袋上的繩子,不料說不得打繩結的本事另有一功,那綑縛袋口的繩子又是金絲混和魚瞟所纏成,司馬千鍾用盡力氣,竟是解之不開。說不得哈哈大笑,縱身而前,左手提起布袋,拿到自己背後,右手接著,十根手指扭了幾扭,又提到身前,就是這麼在身前身後兜了一個圈子,布袋上的繩結已然鬆開。他倒轉袋裏一抖,夏胄滾了出來。司馬千鍾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。夏胄在黑漆一團的袋中悶了半天,突然間陽光耀眼,又見廣場上成千對眼睛一齊望著自己,不由得羞愧欲死,翻手拔出身邊短劍,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。司馬千鍾夾手奪過,笑道:「夏兄何必如此心拙?」

  人叢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大聲說道:「這位布袋中的大俠,只怕沒資格做公證人,我推舉長白山的孫老爺子。」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說道:「浙東雙義威震江南,他兩兄弟正直無私,正好作公證人。」群雄你一言,我一語,霎時之間推舉了十餘人出來,均是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豪傑。

  正紛擾不決之際,峨嵋派中一個老尼姑冷冷的道:「推舉什麼公證人了?壓根兒便用不著。」她話聲並不十分響亮,但清清楚楚的鑽入各人耳中,顯然內力修為頗是了得。司馬千鍾笑道:「請教這位師太,何以不用公證人?」那老尼道:「二人相鬥,活的是贏,死的便輸,閻王爺是公證人。」一眾人聽了這句冷森森的話,背上均是感到一絲涼意。司馬千鍾道:「咱們以武會友,又無深仇大冤,何必動手便判生死?出家人慈悲為本,這位師太之言,也不怕佛祖嗔怪麼?」那老尼冷冷的道:「你跟旁人說話瘋瘋癲癲,在峨嵋弟子跟前,可得給我規矩些。」司馬千鍾拾起葫蘆酒杯,斟了一杯酒,笑道:「嘖嘖嘖!好厲害的峨嵋派。常言道好男不與女鬥,好酒鬼不與尼姑鬥!」舉起酒杯,剛放到唇邊,突然間嗖嗖兩響,破空之聲極強,兩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,一枚打中酒杯,一枚打中葫蘆,跟著又是一枚射至。正中他的胸中。

  只聽得彭彭三聲巨響,三枚念珠炸了開來,葫蘆酒杯登時粉碎,司馬千鍾胸口炸了個大洞。他身子被炸力一撞,向後摔出數丈,全身衣服立時著火。夏胄上前撲打,只見司馬千鍾已然氣絕,臉上兀自帶著笑意。可見那三枚念珠飛射之速,司馬千鍾直至臨死,絲毫沒想到大禍已然臨頭。這一下奇變猶如晴空打了個焦雷,群雄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,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迅厲害的暗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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