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四八


 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,道:「好,你起來!」殷離喜道:「多謝婆婆!」金花婆婆道:「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,但那柄屠龍刀我卻是非取不可……」殷離道:「可是……」金花婆婆截斷她的話頭,喝道:「別再囉裏囉唆,惹得婆婆生氣。」手一揚,叮的又是一響。但見她雙手連揚,漸漸走遠,叮叮之聲不絕於耳。殷離抱頭坐在一塊石上,輕輕啜泣。張無忌想到她竟對自己一往情深如此,心下大是感激。

  過了一會,金花婆婆在十餘丈外喝道:「拿來!」殷離無可奈何,只得提了那雙布袋,走向金花婆婆之處。無忌走上幾步,低頭一看,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只見地下每隔兩三尺,便是一根七八寸長的鋼針,插入山石之中,向上的一端尖利異常,閃閃生光。無忌越想越是心驚,這金花婆婆顯是擔心鬥不過金毛獅王,卻在地下插滿了鋼針,欺他眼盲,只須引得他進入針地,就算不死也得重傷。若是發射暗器,謝遜聽風辨器,自可躲得了,但這地下預佈鋼針,無聲無息,雙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夠抵擋?無忌生平極難動怒,但此刻見了這等毒計,忍不住怒氣勃發,伸手便想拔去鋼針,挑破她的陰謀,但轉念一想:「這惡婆叫我義父為『謝賢弟』,昔日和她的交情必是非同尋常,不如待她先和義父破臉,我再來揭破這惡婆的鬼計。今日老天既教我張無忌在此,決不致讓義父受到損傷。」

  他心意已決,當下抱膝坐在石後,忽然間又是一陣山風吹來,風聲之中,有如落葉掠地,無忌卻聽得出乃是輕功高強之人在悄悄欺近,轉頭往腳步聲來處瞧去,只見一人身形瘦小,腳步輕快,躲躲閃閃的走來,正是那丐幫的長老陳友諒,手中執著一柄薄的彎刀,卻用布套遮住了刀光。無忌瞧了他這等鬼鬼祟祟的模樣,暗想趙明料事如神,此人果然並非善類。只聽得金花婆婆長聲叫道:「謝賢弟,有不怕死的狗賊來啦!」

  張無忌吃了一驚,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厲害,難道我的蹤跡讓他發現了?按理說決不致於。只見陳友諒伏身在長草之中,更是一動也不敢動。張無忌幾個起落,又向前搶了數丈。他是要離義父越近越好,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詭計,救援不及。過不多時,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山前小屋中走了出來,正是謝遜,站在屋前,一言不發。

  金花婆婆縱聲說道:「謝賢弟,你對故人是步步提防,對外人卻是十分輕信。你白天放了陳友諒,這會兒又來找你啦。」謝遜冷冷的道:「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。謝遜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虧。那陳友諒又來找我,幹什麼來啦?」金花婆婆道:「這等奸滑小人,理他作甚?白天你饒了他性命之時,你知道他手上腳下,擺的是什麼招式?他雙手一招『獅子搏兔』未曾使出,腳下蓄勢布力,乃是一招少林派的『降魔踢斗式』,哈哈,哈哈!」這笑聲猶似群鳥夜啼,深宵聽來,極是淒厲。謝遜一怔之下,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虛,只因自己眼盲,加之君子可欺以方,竟上了陳友諒的當。他淡淡的道:「謝遜受人之欺,已非首次。此輩宵小,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,多殺一個,少殺一個,又何足道?韓夫人,你也算是我好朋友,當時見到了不理,這時候再來說給我聽,是存心氣我來著?」說到這裏,突然間縱身而起,迅捷無倫的撲到了陳友諒的身前。

  陳友諒大駭,大刀劈去。謝遜左手一揚,已將他手中彎刀奪過,拍拍拍連打他三個耳光,右手抓住他後頸,說道:「我此刻殺你,如同殺雞,只是謝遜有言在先,許你十年之後,再來找我,下次再教我在此島上撞見,咱們當場便決生死。」提起他的身子,輕輕往山坡下擲了出去。眼見那陳友諒落身之處,正是金花婆婆插滿了尖針的,他只要一落下,身受針刺,她佈置了一夜的奸計立時破敗。金花婆婆飛身而前,伸拐杖在他腰間一挑,將他又送出數丈,喝道:「你再敢踏上我靈蛇島一步,我殺你丐幫一百弟子。金花婆婆說過的話向來作數,今日先賞你一朵金花。」左手一揚,黃光微閃,噗的一聲,一朵金花打在陳友諒左頰的「頰車穴」上,令他一時之間,說不出話來,以免洩漏機密。陳友諒撫住左頰,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。

  此時謝遜相距尖陣已不過數丈,張無忌反而落在他後面。須知他內功高出陳友諒何止數倍,屏住呼吸,謝遜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,陳友諒雖然動作極輕,卻還是逃不過這兩位高手的耳音。

  金花婆婆回身讚道:「謝賢弟,你以耳代目,不減其明,此後重振雄風,再可在江湖上縱橫二十年。」謝遜道:「我可聽不出『獅子搏兔』和『降魔踢斗式』。只要得知無忌孩兒的確訊,我已死也瞑目。謝遜身上血債如山,死得再慘也是應該,還說什麼縱橫江湖?」金花婆婆笑道:「我明教的護法教主,殺幾個人又算什麼?謝賢弟,你將屠龍刀借我一用吧。」謝遜搖頭不答。金花婆婆又道:「此處形跡已露,你也不能再住。我另行覓個隱僻所在,送你去小住數月,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,決盡全力為你探訪張無忌公子。」謝遜又搖了搖頭。金花婆婆道:「謝賢弟,你還記得『四大法王,紫白金青』這八個字麼?想當年咱們在楊教主手下,鷹王殷賢弟,蝠王韋賢弟,再加你我二人,橫行天下,有誰能擋?今日虎老雄心在,你能讓紫衫龍王任由人欺,不加援手麼?」張無忌聽到這裏,大吃了一驚,心道:「聽她言中之意,莫非這金花婆婆,竟然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?天下焉有這等奇事?」只聽謝遜喟然道:「這些舊事,還提它作甚?老了,大家都老了!」

  金花婆婆道:「謝賢弟,做姊姊的老眼未花,難道看不出二十年來你武功大進?你又何必謙仰?咱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候好活了,依我說啊,明教四大法王乘著沒死,該當聯手江湖,再轟轟烈烈的幹它一番事業。」謝遜嘆道:「殷二哥和韋賢弟,這時候未必還活著。尤其是韋賢弟,他身上寒毒難除,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。」金花婆婆笑道:「這個你可錯了。我老實跟你說,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,眼下都在光明頂上。」謝遜奇道:「他們又回去光明頂?那幹什麼?」金花婆婆道:「這是阿離親眼所見。阿離便是殷賢弟的親孫女,她得罪了父親,她父親要殺她。第一次是我救了她,第二次是韋賢弟所救。韋賢弟帶她上光明頂去,中途又給我悄悄偷了出來。阿離,你將六大門派如何圍攻光明頂,跟謝公公說說。」

  殷離於是將在西域所見,簡略的說了一遍,只是她未上光明頂,就給金花婆婆攜回,以後光明頂上的一干事故,她就全然不知。謝遜越聽越是焦急,連問:「後來怎樣?後來怎樣?」終於怒道:「韓夫人,你雖因爭立教主之事,和眾兄弟不和,但本教有難,你怎能袖手旁觀?你瞧殷二哥和韋賢弟、五散人和五行旗,不是同赴光明頂出力麼?」金花婆婆冷冷的道:「我取不到屠龍刀,終究是峨嵋派那滅絕老尼手下的敗將,便到光明頂上,也無面目再跟她動手,去了還不是白饒?何況當日我便得知你的所在,迫不及待,便趕到冰火島上來啦。」謝遜問道:「你如何得知我的所在?是武當派的人說的麼?」金花婆婆道:「武當派的人怎麼知道?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,寧可自刎,也不肯露你藏身之所,武當門下自然不知。好,今日我什麼也不必瞞你,我在西域撞到一個名叫武烈的人,陰錯陽差,聽到他和女兒說話,給我捉摸到了破綻,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。」謝遜沉默半晌,才道:「這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,是不是?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,探聽到了祕密。」張無忌聽到此處,心下慚愧無已,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,朱長齡、朱九真父女以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,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,自己可真是萬死莫贖了。

  只聽謝遜又道:「六大派圍攻明教,豈同小可,我教到底怎樣?幹麼你到冰火島來之時,卻瞞住了不說?這一次你回去中原,總聽到些音訊了。」金花婆婆道:「我跟你說了,有什麼好處?左右不過是聽你埋怨責備。明教興衰亡,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干。當年光明頂上,左右光明使者夾擊老婆子的事,你是全忘了。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。」謝遜道:「唉,私怨事小,護教事大。韓夫人,你胸襟未免太狹。」金花婆婆怒道:「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我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。當年我破門出教,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。若非如此,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?他為何一定要我立誓重歸明教,才肯醫治銀葉先生的毒傷?謝賢弟,我跟你說,這蝶谷醫仙乃是我親手所殺,紫衫龍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。我跟明教還能有什麼干係?」謝遜搖了搖頭,道:「韓夫人,我明白你的心事。你借我屠龍刀去,口中說是對付峨嵋派,實則是要去對付楊逍、范遙。那我更加不能相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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