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四九


  金花婆婆咳嗽數聲,道:「謝賢弟,當年你我的武功,高下如何?」謝遜道:「四大法王,各有所長。」金花婆婆道:「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,再跟老婆子相比呢?」謝遜昂然道:「你要恃強奪刀,是不是?謝遜有屠龍刀在手,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。」他仰天一聲清嘯,怒聲喝道:「那玉面火猴跟我相依為命,在冰火島上伴我二十年,你為何毒死了牠?我一直隱忍不言,豈難道我當真不知麼?」

  張無忌心頭一震,那玉面火猴當年救過他父母的性命,自己幼時在冰火島上,唯一的遊侶便是這頭靈猴,乍聞牠的死訊,宛似喪失了一位知交好友,說不出的傷心難過。只聽金花婆婆冷冷的笑了一聲,說道:「這頭子猴兒每次見了老婆子總是雙目炯炯,不懷好意,牠身法如電,不下於一位武林高手,老婆子若是一個不防,說不定還要喪生在牠爪底。我想這玉面火猴既然如此靈異,那麼給牠吃的那幾枚水蜜桃,是否曾在毒藥水中浸過,牠也該當分辨出來。不料猴兒總是畜生,徒負靈名,將這些水蜜桃吃得乾乾淨淨,還向老婆子拱手作揖,連連道謝呢。」張無忌只聽得怒火如焚,恨不得便要縱身而出,重重打她幾個耳光,一洩心中的悲憤,但轉念一想:「這老婆子雖然作惡多端,終究是我教下四大護教法王之首,我須得耐心將她收服,以全昔日眾兄弟的義氣。」

  謝遜噓了一口長氣,向前踏了一步,一對失明的眸子,瞪視著金花婆婆,神威凜凜,殷離瞧得害怕,向後退了幾步。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,撐著拐杖,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,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,便能將她砸為肉泥,但她站著一動不動,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底。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,當真是快速絕倫,比之韋一笑,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詭祕怪異,如鬼如魅,似精似怪。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,一個是劍拔弩張,蓄勢待發,一個卻是成竹在胸,好整以暇。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、義父和韋蝠王之上,真實的武功必是十分厲害,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。但聽得四下裏鳴啾啾,朔風動樹,卻有一番悲涼之意。

  兩人相向而立,相距不過丈許,卻是誰也不先動手,過了良久,謝遜忽道:「韓夫人,今日你迫得我非動手不可,違了我們四大法王昔日結義的誓言,謝遜心下好生難受。」金花婆婆道:「謝賢弟,你心腸向來很軟,我當時真沒料到,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,都是你一手所殺。」謝遜嘆道:「那是我心傷父母妻兒之仇,甚麼也不顧得了。我生平最最不該之事,乃是以七傷拳擊斃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。」金花婆婆凜然一驚,道:「空見神僧當真是打死的麼?你甚麼時候,練成了這等厲害的武功。」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,待得聽到空見神僧也死在他的拳底,心下始有懼意。

  謝遜道:「你不用害怕。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,他是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,渡化我這個邪魔外道。」金花婆婆哼了一聲,道:「這才是了。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,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,不用九拳十拳,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。」謝遜退了一步,聲調忽變柔和,說道:「韓夫人,從前在光明頂上,韓大哥和你都待我不錯。那日小弟生病,你夫婦服侍我一月有餘,小弟始終銘感於心。」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,又道:「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,你給我做這身衣衫,裏裏外外,無不合身,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。你毒死玉面火猴,那也無可如何。你去吧!從此之後,咱們不必再行相見。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,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,做兄弟的足感大德。」

  金花婆婆淒然一笑,道:「你倒記得從前這些情誼。不瞞你說,自從你銀葉大哥一死,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,只是世間尚有幾樁怨仇未了,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,相從你銀葉大哥於地下。謝賢弟,光明頂上這些人物,任他武功了得,機謀過人,你老姊姊都沒瞧在眼裏,便只對你謝賢弟另眼相看,你可知道其中的緣由麼?」謝遜抬頭向天,沉思半晌,搖頭道:「謝遜庸庸碌碌,不值賢姊見顧。」

  金花婆婆走上幾步,忽然撫著一塊大石,坐了下來,說道:「昔年光明頂上,只有楊教主夫人和你謝賢弟,紫衫龍王瞧著順眼。為姊的嫁了銀葉先生,唯有你們二人,沒怪我明珠暗投,所投非人。」謝遜也緩緩的坐下,說道:「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,卻也英雄了得,眾兄弟力持異議,未免胸襟窄了。唉,六大派圍攻光明頂,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?」金花婆婆笑道:「謝賢弟,你身在海外,心懸中土,念念不忘舊日兄弟。人生數十年,轉眼即過,何必整日價想著旁人?」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,呼吸可聞,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,說道:「那年你和丐幫激鬥,肺上中了一劍,纏綿至今,總是不能痊癒麼?」金花婆婆道:「每到天寒,便咳得厲害些。嗯,咳了三十來年,早也慣啦,謝賢弟,我聽你氣息不勻,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?須得多多保重才是。」

  謝遜道:「多謝賢姊關懷。」忽然抬起頭來,向殷離道:「阿離,你過來。」殷離走到他身前,叫了聲:「謝公公!」謝遜道:「你使出全力,戮我一指。」殷離愕然道:「我不敢。」謝遜笑道:「你的千蛛絕戶手傷不了我,儘管使勁便了。我是要試試你的功力。」殷離仍道:「孩兒不敢。」又道:「謝公公,你既和婆婆是當年結義的好友,能有什麼事說不開?不用爭這把刀了吧。」謝遜淒然一笑,道:「你戮我一指試試。」殷離無奈,取出手帕,包住右手食指,一指戮在謝遜肩頭,驀地裏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向後摔了出去,飛出一丈有餘,騰的一響,坐在地下,便似全身骨骼,根根都已寸斷。金花婆婆不動聲色,道:「謝賢弟,你好毒的心思,生怕我多了一個幫手,先行出手剪除。」謝遜不答,沉思半晌,道:「這孩兒心腸很好,她戮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,手指上又包了手帕,不運千蛛毒氣傷我,很好很好。若非如此,千蛛毒氣返攻心臟,她此刻已然沒命了。」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,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阿離的功力,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,這時候豈非已然斃命?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,以我義父之賢,也是在所不免。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,明白對方心意,幾句家常話一說完,便是決不容情的惡鬥,金花婆婆多了殷離一個幫手,於他大大不利,是以用計先行除去,不料殷離對謝遜毫無敵意,這才保得性命。

  謝遜道:「阿離,你為什麼一片善心待我?」殷離道:「你……你是他的義父,又是……又是為他而來。在這世界上,只有你跟我兩人,心中還記著他。」謝遜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沒想到你對無忌這麼好,我倒險些兒傷了你的性命。你附耳過來。」殷離掙扎著爬起,慢慢走到他的身旁。謝遜將口唇湊在她的耳邊,說道:「我傳你一套內功的心法,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,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。」不等殷離答話,便將那內功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殷離似懂非懂,只是用心暗記。謝遜怕她記不住,又說了兩遍,問道:「你記住了麼?」殷離道:「都記得了。」謝遜道:「你修習五年之後,當有小成。你可知道我傳你功夫的用意麼?」殷離突然哭了出來,說道:「我……我知道。可是……可是我不能。」

  謝遜厲聲道:「你知道什麼?為什麼不能?」說著左掌蓄勢待發,只要殷離答得不對,立時便斃她於掌下。殷離雙手掩面,說道:「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,將這功夫轉授於他。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,保護無忌,迴護無忌,令他不受壞人的侵害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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