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三〇


  苦頭陀又醮酒水,在桌上寫了「快取解藥」四字。鶴筆翁點點頭,道:「不錯。咱們先服解藥,再去跟那暗中搗鬼的奸賊算賬。解藥在鹿兄身邊,苦大師請和我同去。」苦頭陀心下暗喜,想不到楊逍這計策甚是使得,輕輕易易便將解藥的所在探了出來,他伸左手握住鶴筆翁的右腕,故意裝得腳步蹣跚,跨過院子,一齊走向寶相精舍。鶴筆翁見了他這等支持不住的神態,心中一喜:「這苦頭陀武功的底子是極高的,只是一直沒機會跟咱兄弟倆較量一個高下,瞧他中毒後這等慌張失措,只怕內力是遠遠不如咱們。」

  兩人走到精舍門前,靠南一間廂房是鶴筆翁所在,鹿杖客則住在靠北的廂房中,只見北廂房房門牢牢緊閉,不知鹿杖客是否在內。鶴筆翁叫道:「鹿兄在家嗎?」只聽得鹿杖客在房內應了一聲。鶴筆翁伸手推門,那門卻在裏邊閂著。他再道:「鹿兄,快開門,有要緊事。」鹿杖客道:「什麼要緊事?我正在練功,你別來打擾成不成?」鶴筆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師所授,原是不分軒輊,但鹿杖客一來是師兄居長,二來智謀遠勝,因此鶴筆翁對他向來尊敬,聽他口氣中頗有不悅之意,便不敢再叫。苦頭陀心想這當口不能多所耽擱,倘若那麻藥的藥力消失了,把戲立時拆穿,當下不理三七二十一,右肩在門上一撞,門閂斷折,板門飛開。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尖聲叫了出來。

  鹿杖客正站在床前,一聽門聲,當即回過頭來,一臉孔驚惶和尷尬之色。只見床上橫臥著一個女子。那女子全身被裹在一張薄被之中,只露出了一個頭。那薄被外有繩索綁著,猶如一個舖蓋捲兒相似。那女子一頭長髮披在被外,皮膚白膩,容貌極是艷麗,見苦頭陀和鶴筆翁過來,張著圓圓的大眼,顯得十分害怕。苦頭陀認得這正是汝陽王新納的愛姬韓氏,暗道:「韋蝠王果然好本事,孤身出入王府,將這韓姬手到擒來。」實則汝陽王府雖然警衛森嚴,但眾武士所衛護的也只是王爺、世子、和郡主三人,汝陽王姬妾甚眾,誰也沒想到有人會去行刺或是綁架他的一名姬人,何況韋一笑來去如電,機警靈變,一出手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韓姬架了來。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,反是為難得多,他候了半日,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廁,這才閃身入房,將韓姬放在他的床上,隨即悄然遠去。

  鹿杖客回到房中,一眼便見到一個女子橫臥在床,他一縱身便上了屋頂,四下察看有無敵蹤,其時韋一笑早已去得遠了,除了孫李二人的房中傳出陣陣轟飲歡笑之聲,更無他異。鹿杖客情知此事不妙,當下不動色聲的回到房中,一看那個女子,更是嚇得呆了。那日王室納姬,設便宴款待郡主手下十數名有體面的高手,那韓姬敬酒時盈盈一笑,鹿杖客年事雖高,竟是不禁色授魂與。

  鹿杖客好色貪淫,一生之中,所摧殘的良家婦女已是不計甚數。那日他見了韓姬的美色,歸來後深自歎息,如何不早日見此麗人,倘若在王爺娶為姬妾之前落入他的眼中,自是逃不過他的手掌,後來想念了幾次,不久另有新歡,也便將她漸漸淡忘了。不意此刻這韓姬竟會從天而降,在他床上出現,他驚喜交集,略一思索,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游龍子猜到了為師的心意,偷偷去將韓姬劫了出來。只見那韓姬被裹在一張薄被之中,頭頸中肌膚勝雪,隱約可見到赤裸的肩膀,似乎身上未穿衣服,他怦然心動,悄聲問她如何能來此,連問數聲,韓姬始終不答,鹿杖客這才想到,原來她已被人點中了穴道。

  正要伸手去解她穴道,突然鶴筆翁等到了門外,跟著房門又被苦頭陀撞開,這一下變生不意,鹿杖客自是狼狽萬分,要待掩隱,已是不及。他心念一動,料定是王爺發覺愛姬被劫,派苦頭陀來捉拿自己,事已至此,只有走為上著,右手刷的一聲,抽了鹿角杖在手,左臂已將韓姬抱起,便要破窗而去。鶴筆翁驚道:「鹿師哥,快取解藥來。」鹿杖客道:「什麼?」鶴筆翁道:「小弟和苦大師,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。」鹿杖客道:「你說什麼?」鶴筆翁又說了一遍。鹿杖客奇道:「十香軟筋散不是歸你掌管麼?」鶴筆翁道:「小弟便是莫名其妙,咱們四個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,突然之間,一齊都中了毒。鹿師哥,快取解藥給咱們服下要緊。」鹿杖客聽到這裏,驚魂始定,將韓姬放回床中,令她臉朝裏床。鶴筆翁素知這位師兄風流成性,在他房中出現女子,那是司空見慣,絲毫不以為奇,何況鶴筆翁中毒之後驚惶詫異,絲毫沒留神去瞧那女子是誰,即在平時,他也未必認得出來,蓋在王爺宴會席上韓姬出來敬酒時一拜即退,鶴筆翁全神貫注的只是喝酒,那去管她這個珠環翠繞的女子是美是醜?

  鹿杖客放下韓姬,說道:「苦大師請到鶴兄弟房中稍息,左下即取解藥過來。」一面說,一面伸手將兩人輕輕推出房去。這一推之下,鶴筆翁身子一晃,險險摔倒。苦頭陀十分機警,也是一個踉蹌,裝作內力全失的模樣,豈料他內力深厚,受到外力時自然而然的生出反應抗禦。鹿杖客一推之下,立時發覺師弟確是內力已失,苦頭陀卻是假裝。他深恐有誤,再是用力一推,鶴筆翁和苦頭陀又都向外一跌,但同是一跌,一個下盤虛浮,另一個卻是既隱且實。鹿杖客不動聲色,笑道:「苦大師,當真得罪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伸手去扶,著手之處,卻是苦頭陀手腕的「會宗」和「湯池」兩穴。苦頭陀何等機警,一見他如此出手,已是機關敗露,左手一揮,登時使重手法打中了鶴筆翁後心的「魂門穴」,使他三個時辰之內,不論如何救治,都是全身軟癱,動彈不得。兩大高手中去了一個,單打獨鬥,他便不懼鹿杖客一人,當即嘿嘿冷笑,說道:「你要命不要,連王爺的愛姬也敢偷?」

  他這一開口講話,玄冥二老登時驚得呆了,他們和苦頭陀相識已有十五六年,從未聽他說過一言半語,只道他是天生的啞巴。鹿杖客雖已知他不懷好意,卻也絕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夠說話,心想他既如此處心積慮的作偽,則自己處境之險,更無可疑,當下說道:「原來苦大師並非真啞,十餘年來苦心相瞞,意欲何為?」苦頭陀道:「王爺知你心謀不軌,命我裝作啞巴,就近監視察看。」這句話中其實破綻甚多,但此時韓姬在床,鹿杖客心懷鬼胎,不由得不信,兼之汝陽王對臣下善弄手腕,他也向來知道。苦頭陀此言一出,鹿杖客登時軟了,說道:「王爺命你來拿我麼?嘿嘿,諒你苦大師武藝雖高,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。」說著一擺鹿杖,便待動手。

  苦頭陀笑了笑,說道:「鹿先生,苦頭陀的武功就算不及你,也差不了太多。你要打敗我,只怕不是一兩百招之內能夠辦到。你勝我三招兩式不難,但想既挾韓姬,又救師弟,你鹿杖客未必能有這個能耐。」鹿杖客向師弟了瞥了一眼,知道苦頭陀之言倒非虛語。他師兄弟二人自幼同門學藝,從壯到老,數十年中沒分離過一天。兩人都無妻子兒女,可說是相依為命,要他撇下師弟,孤身逃走,終究是硬不起這個心腸。苦頭陀見他意動,喝命孫李二人進房,關上房門。說道:「鹿先生,此事尚未揭破,大可看落在苦頭陀身上,給你遮掩過去。」鹿杖客奇道:「如何遮掩得了?」苦頭陀頭也不回,反手便點了孫李二人的啞穴和軟麻穴,手法之快,認穴之準,鹿杖客也是暗暗嘆服。只聽苦頭陀道:「你自己是不會宣揚的了,令師弟想來也不致故意跟你為難,苦頭陀是啞巴,以後仍是啞巴,不會說話。這兩位兄弟呢,苦頭陀替你點上他們死穴滅口,也不打緊。」

  孫李二人大驚失色,心想此事跟自己半點也不相干,那想到吃狗肉竟吃出這等飛來橫禍,要想出言哀求,卻苦於開不得口。苦頭陀指著韓姬道:「至於這位姬人呢,老衲倒有兩個法兒。第一個方法乾手淨腳,將她和孫李二人一併帶到冷僻之處,一刀殺了,報知王爺,說她和李四摧這小白臉戀奸情熱,私奔出走,被苦頭陀見到,惱怒之下,將奸夫淫婦當場格殺卻,還饒上孫三毀一條性命。第二條路是由你將她帶走,好好隱藏,以後是否洩露機密,瞧你自己的本事。」鹿杖客不禁轉頭,向韓姬瞧了眼。只見她眼光之中,滿是求懇,顯要他接納第二個法兒,鹿杖客見到她這等麗質天生,心想倘若一刀殺了,豈非可惜,不由得心中大動,說道:「多謝你為我設身處地,想得這般週到。你卻要我為你幹什麼事?」他明知苦頭陀必有所求,否則決不能如此善罷。

  苦頭陀道:「此事容易之至。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和我交情很深,那個姓周的年輕姑娘,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兒。求你賜予解藥,好救這兩人出去,郡主面前,由老衲一力承當,倘若牽連於你,教苦頭陀和滅絕老尼一家男盜女娼,死於非命,永世不得超生。」

  原來苦頭陀深知鹿杖客生性風流,若從男女之事上頭著手,易於取信,他聽楊逍說起明教許多兄弟喪命於滅絕師太的劍下,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謊話。要知范遙此人邪性未脫,說話行事,決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,至於罰下「男盜女娼」的重誓云云,更不在他的意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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