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一〇


  張三丰和愈岱岩師徒相處日久,心意相通,聽俞岱岩這麼說,已知道他的用意。說道:「岱岩,生死榮辱,無足介懷,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。我坐關十八月,得悟武學精要,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,此刻便傳了你吧。」俞岱岩一呆,心想自己殘廢已久,那裏還能學什麼拳法劍術?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,那裏還有餘暇傳授武功,只叫了聲:「師父!」便說不下去了。

  張三丰淡淡一笑,說道:「我武當開派以來,行俠江湖,多行仁義之事,以大數而言,決不該自此而絕。我這套太極拳、太極劍,與古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,講究以靜制動、後發制人。你師父年過百齡,縱使不遇強敵,又能有幾年好活?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,創制這套武功出來。遠橋、蓮舟、松溪、利亨、聲谷都不在身邊,第三四代子弟之中,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材,何況他也不在山上。岱岩,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。武當派一日的榮辱,有何足道?只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代,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傳之千古。」說到這裏,神采飛揚,豪氣彌增,竟是沒將壓境的強敵放在心上。

  俞岱岩唯唯答應,知道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,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。張三丰至胸前左臂半環,掌與面對成陰掌,右掌翻過成陽掌,說道:「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。」緩緩站起身來,雙手下垂,手背向外,手指微舒,兩足分開平行,接著兩臂慢慢提起,跟著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,口中叫著招式的名稱:攬雀尾、單鞭、提手上勢、白鶴亮翅、摟膝勾步、手揮琵琶、進步搬攔錘、如封似閉、抱虎歸手、十字手……張無忌目不轉晴的凝神觀看,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式演得特明緩慢,使俞岱岩可以著得清楚,但看到第七招「手揮琵琶勢」之時,只見他左掌陽、右掌陰,目光凝視左手手臂,雙雙慢慢推出,竟是凝重如山,卻又輕靈似羽,張無忌突然之間省悟:「這是以慢打快,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,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奧妙的功夫。」他武功本是極高,一經領會,登時越看越是入神,但見張三丰雙手圓轉,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。這是從中國固有哲理中變化出來的武學,與來自天竺達摩祖師的武功大異其趣,雖然未必便能勝過,但精微之處,卻是決不遜色。

  約莫一頓飯時分,張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馬,上步攬雀尾,單鞭而合太極,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,雖在重傷之後,但一拳術練完,精神反見健旺。他雙手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,說道:「這套拳術的訣竅是『虛靈頂勁、涵胸拔背、鬆腰垂臀、沉肩墜肘』十六個字,純以意行,最忌用力,形神合一,那便是武術的最高境界。」當下細細的解釋了一遍。俞岱岩一言不發的傾聽,知道時勢緊迫,無暇發問,雖然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,但只有硬生生的記住,倘若師父有甚不測,這些口訣招式總是由自己傳了下去,日後再當由聰明才智之士領悟文中的精奧。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,須知「乾坤大挪移法」根本之主旨實與太極拳有異曲同工之妙,都是借力打力,雖然法門大異,卻是殊途同歸。張三丰的每一句口訣、每一記招式,他心中事先隱隱約約都是已然想到,一說出來,立時便有大獲我心之感。

  張三丰見俞岱岩臉有迷惘之色,問道:「你懂了幾成?」俞岱岩道:「弟子愚魯,只懂得三四成,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。」張三丰道:「那也難為你了。倘若遠橋在此,當能懂得五成。唉,你五師弟悟性最高,可惜不幸早亡,我若有五年功夫,好好點撥於他,當可傳我這門絕技。」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,心中不禁一酸。張三丰道:「這拳勁首要似鬆非鬆,將展未展,勁斷意不斷……」正要往下解釋,只聽有前面三清殿上傳來一個蒼勁悠長的聲音,喝道:「張三丰老道既然縮頭不出,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行宰了。」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:「好啊!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。」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:「燒死老道,那是便宜他。咱們擒住了他,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,讓大家瞧瞧這武學泰斗的模樣。」

  後山外院和前殿相距里許之遙,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,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力,而功力確亦不凡。俞岱岩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,心下大怒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。張三丰道:「岱岩,我叮囑過你的言語,怎麼轉眼便即忘了?不能忍辱,豈能負重?」俞岱岩道:「是,謹奉師傅教誨。」張三丰道:「你全身殘廢,敵人不會對你如何提防,千萬戒急戒躁。倘若我苦心創製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,那你便是我武當的罪人了。」俞岱岩只聽得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,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凌辱欺侮,總之是要苟免求生,忍辱傳藝。

  張三丰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,給俞岱岩道:「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,也不知是真是假,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,連他也投降敵人,前來暗算於我,那麼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。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俠贈送於我。你日後那還少林傳人。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,傳留少林派的一項絕藝!」說著大袖一揮,走出門去。俞岱岩道:「抬我跟著師父。」明月和無忌二人抬起俞岱岩,跟在張三丰的後面。

  四個人到得三清殿上,只見殿中坐著的、站著的,黑壓壓的都是人頭,總有三四百人之多。張三丰居中一站,打個稽首,卻不說話。俞岱岩大聲道:「這位是我師尊張真人。各位群上武當,不知有何見教?」

  張三丰的大名威震武林,人人的目光都集於他的身上,但見他一襲灰布道袍,白髮如銀,除了身材十分高大之外,也無特殊異狀。張無忌看這干人時,只見半數穿著明教教眾的服色,為首的十餘人卻各穿本服,想是自高身份,不願冒充旁人,高矮僧俗,數百人擁在殿中,看得眼都花了。便在此時,忽聽得門外有人傳報道:「教主到!」殿中眾人一聽,立時肅靜無聲,為首的十多人搶先出殿迎接,餘人也跟著快步出殿,霎時之間,大殿中數百人走了個乾乾淨淨。只聽得十餘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,走到殿外停住,張無忌從殿門中望去,不禁吃了一驚,只見八個人抬著一座黃緞大轎,另有七八人前後擁衛,停在門口,那抬轎的八個轎夫不是旁人,正是綠柳莊的那「神箭八雄」。張無忌心中一動,雙手在地下一抹,抹了雙掌灰土,跟著便滿滿的塗在臉上。明月見他塗成這等鬼臉,又是好笑,又是驚惶,只道他眼見大敵到來,是以扮成這副模樣,一時心中無主,也便依樣葫蘆,灰土抹臉,兩個小道僮登時變成了灶君菩薩一般再也瞧不出本來面目。

  轎門掀起,從驕子中走出一個少年公子,一身白袍,袍上繡著一道血紅的火燄,輕搖摺扇,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明。也走進殿中,神箭八雄等在外侍候,只十餘個首領人物跟進了殿來。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踏上一步,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:「啟稟教主,這個就是武當派的張三丰老道,那個殘廢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。」趙明點點頭,上前幾步,收攏摺扇,一揖到地,說道:「晚生執掌明教張無忌,得見武林中山斗之望,幸也何如!」張無忌又是一驚,心中罵道:「這賊丫頭冒充明教教主,那也罷了,居然還來冒用我的名字,當面欺騙太師父。」張三丰聽到「張無忌」三字,也覺奇怪:「怎麼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輕俊美的一個少女,名字偏又和我那無忌孩兒相同,」當下稽首還禮,說道:「不知教主大駕光臨,未克遠迎,還請恕罪,」趙明道:「好說,好說!」

  知客道人藏玄率領火工道僮。獻上茶來。趙明一人坐在椅中,她手下眾人遠遠的垂手站在其後,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內,似乎生怕不敬,冒瀆於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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