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〇九


  那空相在廳上踱來踱去,心下極是不耐,時時側耳傾聽,是否敵人已攻到了山上,過不多時,那道人快步出來,躬身說道:「俞三師叔有請。俞三師叔言道,請大師恕他不能出迎之罪。」這時那道人的神態舉止之中,比先前越加恭謹,想是俞岱岩一聽得有「空」字輩的少林僧駕臨,已囑咐他必須禮貌十分周到。空相點了點頭,隨著他走向俞岱岩的臥房。張無忌站在窗外,尋思:「三師伯四肢殘廢,耳目加倍靈敏,我若到他窗外竊聽,只怕被他發覺。」走到離俞岱岩臥房數丈之處,便停住了腳步。

  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,那道人匆匆從俞岱岩房中出來,低聲叫道:「清風、明月!到這邊來。」便有兩個道僮走到他的身前,叫了聲:「師叔!」那道人道:「預備軟椅,三師叔要出來。」兩名道僮答應了。張無忌在武當山上住過數年,那知客的道人是俞蓮舟新收的弟子,他不相識,卻識得清風、明月兩個道僮,知道俞岱岩有時出來,便坐在軟椅之中,由道僮抬著行走。見二僮走向放軟椅的廂房,當下悄悄跟隨在後,一等二僮進房,突然叫道:「清風,明月,認得我麼?」

  二僮嚇了一跳,凝目瞧無忌時,依稀有些面熟,一時卻認不出來。無忌笑道:「我是無忌小師叔啊,你們忘了麼?」二僮登時憶起舊事,心中大喜,叫道:「啊,小師叔,你回來啦!你的病好了?」三個人年紀相若,同在山上之時,常在一處玩耍,翻觔斗、豁虎跳、鬥蟋蟀、捉田雞,無所不為。無忌道:「清風,讓我來假扮你,去抬三師伯,瞧他知不知道。」清風躊躇道:「這個……不大好吧!」無忌道:「三師伯見我病愈歸來,自是喜出望外,高興還來不及,那裏會責罵於你。」二僮素知自張三丰祖師以下,武當六俠個個對這位小師叔極其寵愛,他病愈歸山。那是天大的喜事,他要開這個小小的玩笑,逗俞岱岩病中一樂,自無傷大雅。明月道:「小師叔怎麼說,就怎麼辦吧!」清風當下笑嘻嘻的脫下道袍、鞋襪,給無忌換上了,明月則替他挽起一個道髻,片刻之間,一個翩翩公子,變成了眉清目秀的小道僮。

  明月道:「你要冒充清風,相貌不像,就說是觀中新收的小道僮,清風跌跛了腿,由你去替他。那你叫什麼名字?」無忌想了一想,笑道:「清風一吹,樹葉便落,我叫掃葉。」清風拍手道:「這名字倒好……」三人正說得高興,那道人在房外喝罵:「兩個小傢伙,嘻嘻哈哈的搗什麼鬼,半天不見人出來。」無忌和明月伸了伸舌頭,抬起軟椅,逕往俞岱岩房中。

  無忌和明月扶起俞岱岩,放在軟椅之中,只見俞岱岩臉色極是鄭重,也沒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誰,只聽他說道:「到後山小院,見祖師爺爺去。」

  清風應道:「是!」轉過身去,抬著軟椅前端,無忌抬了後端,俞岱岩只瞧見清風的背影,便瞧不見無忌。空相隨在軟椅之側,同到後山,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喚,便不敢同去。張三丰閉關靜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處,修篁森森,綠蔭遍地,除了偶聞鳥語之外,竟是半點聲息也無。

  清風和無忌抬著俞岱岩來到小院之前,停下軟椅,俞岱岩正要開聲求見,忽聽得隔門傳出張三丰蒼老的聲音道:「少林派那一位神僧光臨寒居,老道未克遠迎,還請恕罪。」呀的一聲,竹門推開,張三丰緩步而出。空相心頭微微一驚:「他怎麼知道來訪的是少林僧人?」但隨即想起:「想必那知客道人早已命人前來稟報,張三丰老道故弄玄虛。」俞岱岩卻知師父近年來武功越來越是博大精深,從空相的腳步聲中,已可測知他的武學門派、修為深淺。但猜他是空聞、空智,空性少林三大神僧中的一位,卻是猜錯了,想是空相少出寺門,外界均不知少林派中有這樣一位武學高手。張無忌的內功此時已在空相之上,由實返虛,自真歸樸,不論舉止、眼光、腳步、語聲,處處深藏不露,張三丰反聽不出來。他見太師父雖然紅光滿面,但白鬚白髮,此之八九年前分手之時,著實已蒼老了幾分,心中又是歡喜,又是悲傷,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,急忙轉過頭去。

  只聽空相合什說道:「小僧少林空相,參見武當前輩張真人。」張三丰稽首還禮,道:「不敢,大師不必多禮,請進說話。」五個人一起進了小院,但見室內板桌上一把茶壺,二隻茶杯,地下一個蒲團,壁上掛著一柄木劍,此外一無所有。空相道:「張真人,少林派慘遭千年未遇之浩劫,魔教突施偷襲,本派自方丈空聞師兄以下,或殉寺戰死,或力屈被擒,僅小僧一人拚死逃脫。魔教大隊人眾,正向武當而來,今日中原武林存亡榮辱?全繫於張真人一人之手。」說著放聲大哭。

  饒他張三丰百年修為,猛地裏聽到這個噩耗,也是大吃了一驚,半晌說不出話來,定了定神,才道:「魔教竟然如此猖狂,少林寺中高手如雲,不知如何竟會著了魔教的毒手?」空相道:「空智、空性兩位師兄率同門下弟子,和中原五大派結盟西征,圍攻光明頂,不知如何失手,盡遭擒獲……」張無忌暗暗心驚,尋思:「敵人究竟是誰?怎地這等厲害?」只聽空相續道:「這日山下報道,遠征人眾大勝而歸,方丈空聞師兄得訊大喜,率同合寺弟子,迎出山門,果見空智、空性兩位師兄帶領西征弟子,回進寺來,另外還押著數百名俘虜。來人到得大院之中,方丈問起得勝情由,空智師兄唯唯否否,空性師兄忽地叫道:「師兄留神,我等落入人手。眾俘虜盡是敵人……」方丈驚愕之間,眾俘虜抽出兵刃,突然動手。本派人眾一來措手不及,二來無一人攜帶兵刃,赤手空拳的禦敵,大院子的前後出路均已被敵人堵死,一場激鬥,終於落了個一敗塗地,空性師兄當場殉難……」說到這裏。已是泣不成聲。張三丰心下黯然,說道:「這魔教如此歹毒,行此惡計,又有誰能夠提防?」

  只見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黃布包袱,打開包袱,裏面是一層油布,再打開油布,赫然露出一顆首級,環眼圓睜,臉露憤怒之色,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。張三丰、俞岱岩、張無忌都識得空性面目,一見之下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,一齊叫了出來。空相泣道:「我捨命搶得空性師兄的法體,張真人,你說這大仇如何得報?」說著將空性的首級恭恭敬敬放在桌上。伏地拜倒。張三丰淒然躬身,稽首行禮。

  張無忌想起光明頂上此武較量之際,這位空性神僧慷慨磊落,豪氣過人,實不愧為堂堂少林派的一代宗師,不意慘遭奸人戕害,落得身首分離,心下甚是難過。他性情溫和,轉過了頭,不敢多看空性的首級。張三丰見空相伏地久久不起,哭泣甚哀,便伸手扶他,說道:「空相師兄,少林武當本是一家,此仇非報不可……」他剛說到這個「可」字,只聽得砰的一聲響,空相雙掌一齊擊在他小腹之上。

 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,張三丰武功之深,雖已到了從心所欲、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,但那能料到這位身負血仇、遠來報訊的少林高僧,竟會對自己忽施襲擊?在一瞬之間,他還道空相悲傷過度心智迷糊,昏亂之中將自己當作了敵人,但隨即知道不對,小腹上中的掌力,竟是少林派外門神功「金剛般若掌」,但覺空相竭盡全身之勁,將掌力不絕的催送過來,臉白如紙,嘴角卻帶獰笑。

  張無忌、俞岱岩、明月三人驀地見此變故,也都驚得呆了。俞岱岩苦在身子殘廢,不能上前相助師父一臂之力,張無忌年輕識淺,在這一剎那間,還沒領會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斃太師父於掌底,兩人只驚呼了一聲,便見張三丰左掌揮出,拍的一聲輕響,擊在空相的天靈蓋上。這一掌其軟如綿,其堅勝鐵,空相登時腦骨粉碎,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,一聲也沒哼出,便即斃命。須知張三丰過百年的修為,功力通神,空相雖是當代武林中一流高手,卻也經不起他這輕輕一掌。

  俞岱岩忙道:「師父,你……」只說了一個字,較即住口,只見張三丰閉目坐下,片刻之間,頭頂冒出絲絲白氣,知他正以上乘內功療傷。猛地裏張三丰口一張,噴出幾口鮮血,無忌在旁見著,心下大驚,知道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,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,那麼憑他深厚無此的內功,三數日即可平復,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,況是狂噴而出,那麼臟腑已受重傷。在這霎時之間,張無忌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「是否立即表明身份,相救太師父?」便在此時,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那知客道人到了門外,聽他步聲急促,顯是心情十分慌亂,卻是不敢貿然進來,也不敢出聲。俞岱岩道:「是藏玄麼?什麼事?」那知客道人藏玄說道:「稟報三師叔得知,大批敵人到了觀外,都是穿著魔教的服色,要見祖師爺爺,口出污穢言語,說要踏平武當派……」俞岱岩喝道:「住口!」他生怕張三丰聽到了之後分心,激動傷勢。

  張三丰緩緩睜開眼來,說道:「少林派金剛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,看來非得靜養三月。傷勢難愈。」無忌心道:「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,比我所料的更重。」只聽張三丰又道:「明教大舉上山,乃是有備而來。唉,不知遠橋、蓮舟他們平安否?岱岩,你說該當如何?」俞岱岩默然不語,心知武當山上除了師父和自己之外,其餘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,出面禦敵,只有徒然送死,今日之事,只有自己捨卻一命,和敵人敷衍周旋,經師父避地養傷,日後再復大仇,於朗聲說道:「藏玄,你去跟那些人說,我便出來相見,請他們在三清殿上小坐片刻。」藏玄答應著去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