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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


  眾人眼見宋青書這一腿踢去,張無忌若非躍起相避,只有出掌硬接,那知足尖將要踢到他的胸口,張無忌左手五指輕輕一拂,宋青書這一腿之力竟然轉向,從他身側斜了過去,相距不過三寸。但就是差了這麼三寸,這一腿全然踢了個空,宋青書在勢已無法收腿,跟著跨了一步,左足足跟後撞,直攻張無忌的背心,這一招既快且狠,人所難料,原是極高明的招數,但張無忌手指一拂,又已將他的撞擊卸開。

  三招一過,旁觀眾人無不大奇。宋遠橋叫道:「青書,他本身已無半點勁力,這是四兩撥千斤之法。」究竟宋遠橋眼光老辣,瞧出張無忌此時勁力全失,所用的功夫雖然叫做「乾坤大挪移」,其基本道理,卻與中原武學中「四兩撥千斤」的「借力打力」並無二致。宋青書被父親一語提醒,招數忽變,雙掌輕飄飄地,若有若無的拍擊而出,正是武當絕學之一的「綿掌」。要知「借力打力」,原是武當派武功的根本,所謂「四兩撥千斤」,須得對方出力千斤,方能借勁運勁,這時他所使的「綿掌」,本身的勁力就是在若有若無之間,叫張無忌想借力也無從借起。不料他綿掌一招招的打出,張無忌的「乾坤大挪移」神功已練到至高無上的第七層境界,別說綿掌雖輕,終究是有形之物,便是傷人於無形的毒氣怪聲,他也能隨意化解,但見他閉目微笑,左手五指猶如撫琴鼓瑟,忽挑忽撚,忽彈忽撥,上身半點不動,片刻間將宋青的三十六招綿掌掌力盡數卸了。

  宋青書心中大駭,偶一回頭,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,只見她滿臉關懷之色,不禁心中又酸又怒,知道她關懷的決不是自己,深深吸一口氣,左手一掌猛擊張無忌右頰,右手一指便點他在肩後的「魄戶穴」,這一招叫做「花開並蒂」,名稱好聽,招數卻是厲害,雙手遞招之後,跟著右手一掌擊他左頰,左手食指卻疾點他左肩後的「風戶穴」。這兩招「花開並蒂」併成一招,連續四式,便如暴風驟雨般使出,勢道之猛,手法之快,真是非同小可。眾人見了這等聲勢,「啊」的齊聲驚呼,不約而同的跨上一步。只聽得拍拍兩下清脆的響聲,宋青書左手一掌打在自己左頰之上,右手一掌打在自己右頰之上,同時一指點中了自己「魄戶穴」,另一指點中了自己「風戶穴」。他這招「花開並蒂」四式齊中,卻給張無忌以「乾坤大挪移」中最神妙的功夫,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。倘若宋青書出招稍慢,那麼自己點中了「魄戶穴」後,以後兩式便即無力使出,偏生他四式連環,迅捷無倫,「魄戶穴」雖被點中,手臂尚未麻木,直到使了第二套「花開並蒂」之後,這才手足酸軟,砰的一聲,仰天摔倒,掙扎了幾下,卻再也站不起來了。

  宋遠橋快步搶出,左手推拿幾下,已解開了兒子的穴道,但見他兩邊面頰高高腫起,每一邊留下五個烏青的指印,知他受傷雖輕,但這兒子心高氣傲,今日當眾受此大辱,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,當下一言不發,攜了他手回歸本派。

  這時四周喝采之聲,此起彼落,議論讚美的言語,嘈雜盈耳,突然間張無忌口一張,噴出幾口鮮血,按住傷口,又咳嗽起來。眾人凝視看他,極為關懷,人人均想:他重傷下抵禦宋青書的急攻,雖然得勝,但內力損耗必大。有的人看看張無忌,又望望武當派眾人,不知他們就此認輸呢,還是另行派人出鬥。

  宋遠僑道:「今日之事,武當派已然盡力,想是魔教氣數未盡,上天生下這個奇怪少年來。若再纏鬥不休?名門正派和魔教又有什麼分別?」俞蓮舟道:「大哥說得是。咱們即日回山,請師父指點。日後武當派捲土重來,待這少年傷愈之後。再決勝負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光明磊落,豪氣逼入,今日雖然認輸,但不信武當派終究會技不如人。張松溪和莫聲谷齊道:「正該如此!」忽聽得刷的一聲,殷利亨長劍出鞘,雙眼淚光瑩瑩,大踏步走出去,劍尖對著張無忌,說道:「姓曾的,我和你無冤無仇,此刻再來傷你,我殷利亨枉稱這『俠義』兩字。可是那楊逍和我仇深似海,我是非殺他不可,你讓開吧!」張無忌搖頭道:「但教我有一口氣在,不容你們殺明教一人。」殷利亨道:「那我可先得殺了你!」張無忌噴出一口鮮血,神智昏迷,心情激盪,輕輕的道:「殷六叔,你動手吧!」

  殷利亨聽到「殷六叔」三字,只覺語氣極為熟悉,心念一動:「無忌幼小之時,常常這樣叫我,這少年……」凝視他的面容,竟是越看越像,雖然分別了八年,張無忌已自一個小小孩童成長為壯健少年,加之鬍鬚不剃。長髮未理,相貌已是大異。但殷利亨心中先存下「難道他竟是無忌」這個念頭,細看之下,記憶中的面貌一點點地顯現出來,不禁顫聲道,「你……你是無忌麼?」張無忌全身再無半點力氣,自知去死不遠,再也不必隱瞞。叫道:「殷六叔,我……我常常在想念你。」殷利亨自來是情感極為充沛之人,雙目流淚,噹的一聲拋下長劍,俯身將他抱了起來,叫道:「你是無忌,你是無忌,你是我五哥的兒子張無忌!」宋遠橋、俞蓮舟、張松溪、莫聲谷四人一齊圍攏,各人又驚又喜,心頭均是說不出的滋味。殷利亨這麼一叫,旁邊眾人無不驚訝,那想到這個捨命力護明教的少年,竟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。

  殷利亨見無忌昏暈了過去,忙摸出一粒「天王護心丹」,塞入他的口中,將他交給俞蓮舟抱著,抬起長劍,衝到楊逍身前,戟指罵道:「姓楊的,你這豬狗不如的淫徒,我……我……」喉頭便住,再也罵不下去,一劍遞出,便要往楊逍心口刺去。楊逍絲毫不能動彈,微微一笑,閉目待斃。突然斜刺裏奔過來一個少女,擋在楊逍身前,叫道:「休傷我爹爹!」

  殷利亨凝劍不前,定睛一看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,全身冰冷,只見這少女長挑身材、秀眉大眼,一模一樣是當年紀曉芙的形貌。他自和紀曉芙定親之後,每當練武有暇,心頭甜甜的,總是想看未婚妻的俏麗倩影,及後得知紀蹺芙為明教光明使者楊逍擄去,失身於他,更且因而斃命,心中之憤恨,自是難以言宣。此刻突然見到紀曉芙重新出現,身子一晃,失聲叫道:「曉芙妹子,你……你……」那少女卻是楊不悔,說道:「我姓楊,紀曉芙是我媽媽,她早已死了。」

  殷利亨呆了一呆,這才明白,喃喃的道:「啊?是了,我真胡塗!你讓開,我今日要替你媽報仇雪恨。」楊不悔指著滅絕師太道:「好!殷叔叔,你去殺了這個老賊尼。」殷利亨道:「為……為什麼?」楊不悔道:「我媽是給這名賊尼一掌打死的。」殷利亨道:「胡說八道,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?」楊不悔冷冷的道:「那是在蝴蝶谷中,老賊尼叫我媽來刺死我爹爹,我媽不肯,老賊尼就一掌將我媽打死了。我親眼瞧見的,張無忌哥哥也是親眼瞧見的。你再不信,不妨問問那老賊尼自己。」當紀蹺芙身死之時,楊不悔年幼,什麼也不懂得,但後來年紀大了,慢慢回想,自然明白了當年的經過。

  殷利亨回過頭去,望著滅絕師太,眼中露出疑問之色,道:「師太……她說……紀姑娘是……」滅絕師太嘶啞著嗓子,說道:「不錯,這等不知廉恥的孽徒,留在世上又有何用?她和楊逍是兩廂情願,寧肯背叛師門,不願遵奉師命,去刺殺這個淫徒惡賊。殷六俠,為了顧全你的顏面,我始終隱忍不言。哼,這等無恥的女子,你何必念念不忘於她?」殷利亨鐵青著臉,大聲道,「我不信,我不信!」滅絕師太道:「你問問這女孩子,他叫什麼名字?」殷利亨的目光轉到楊不悔臉上,淚眼模糊之中,瞧出來活脫便是一個紀曉芙,耳中卻聽她清清楚楚的,說道:「我叫楊不悔。媽媽說:這件事她永遠也不後悔。」噹的一聲,殷利亨擲下長劍,回過身來,雙手掩面,疾衝下山。宋遠橋和俞蓮舟大叫:「六弟,六弟」但殷利亨既不答應,亦不回頭,提氣急奔,突然間失足摔了一交,但爬起身來,片刻間奔得不見了蹤影。他和紀曉芙之事江湖上多有知聞,眼見事隔十餘年,他仍是如此傷心不由得都替他難過。要知以武當六俠殷利亨的武功,奔跑之際如何會失足摔跌?那自是心神大亂、魂不守舍之故了。

  這時宋遠橋、俞蓮舟、張松溪、莫聲谷四人分坐四角,各出一掌,抵在張無忌胸、腹、背、腰四處大穴之上,齊運內力?給他療傷。四人內力甫施,立時覺得無忌體內有一股極強的吸力,源源不絕的將四人內力吸引過去。四人一齊大驚,暗想如此不住吸去,只須一兩個時辰,自己內力便致耗竭無存,但無忌生死未卜,那便如何是好?正沒做理會處,張無忌緩緩睜開眼睛,「啊」了一聲。宋遠橋等心頭一震猛,覺得手掌心有一股極暖和的熱力,反傳過來,竟是無忌的九陽神功起了應和,轉將內力反輸到四人體內,宋遠橋叫道:「使不得!你自己靜養要緊。」四個人急忙撤掌而起,但覺似有一片滾水周流四肢百骸,舒適無比,顯是無忌不但將吸去的內力還了四人,而且他體內九陽真氣充盈鼓盪,反而幫助四人增強了內功的修為。宋遠橋等四人面面相覷,暗自震駭,眼見他重傷垂死,那知內力竟是如此強勁渾厚,沛不可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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