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六五


  張無忌越想越怕,捨命狂奔,那人忽道:「咦,你後面是什麼?」張無忌回過頭來一看,突然間眼前一黑,全身已被一隻極大套子套住,跟著身子懸空,似乎是處身在一隻布袋之中,被那人揹在肩頭。張無忌伸手去撕那布袋,豈知那袋子非綢非革,堅韌異常,摸上去布紋宛然,顯是粗布所製,但撕上去紋絲不動。那人拍的一下,隔著袋子在無忌屁股上打了一記,笑道:「小子,乖乖的在我乾坤袋中不要動,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。你開口說一句話,被人知覺了,我可救不得你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帶我到那裏去?」那人笑道:「你已落入我乾坤袋中,我要取你小命,你逃得了麼?你只要不動不作聲,總有你的好處。」張無忌一想這話倒也不錯,當下便不掙扎。

 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擲,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能鑽出我的布袋,算你本事。」張無忌運起內力,雙手往外猛推,但那袋子軟軟的決不受力。他提起右腳,用力一腳踢出,波的一聲悶響,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,不論他如何拉推扯撕,翻滾頂撞,這隻布袋總是死樣活氣的不受力道。那人笑道:「你服了麼?」張無忌道:「服了!」那人道:「你能鑽進我的布袋,是你的福緣。」提起布袋往肩頭上一掮,拔足便奔。

  張無忌道:「蛛兒怎麼辦啊?」那人道:「我怎麼知道?你再囉唆一聲,我把你從布袋裏抖了出來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你把我抖了出來,正是求之不得。」嘴裏卻不敢答話,只覺那人腳下迅速之極,自己身子不輕,但他掮了自己,竟和空身走路無甚分別。

  那人走了幾個時辰,張無忌在布袋中覺得漸漸熱了起來,知道已是白天,太陽曬在袋上,過了一會,只覺那人越走越高,似在上山。這一上山,又是上了兩個多時辰,張無忌這時身上已頗有寒意,心想:「多半是到了極高的山上,峰頂積雪,所以這麼冷。」突然之間,身子飛了起來,他大吃一驚,忍不住叫出聲來。

  他叫聲未絕,只覺身子一頓,那人已然著地,張無忌這才明白,原來那人是帶了自己,正在縱躍,心想身處之地多半是極高的山峰上的危崖絕壁,那人揹負自己,如此跳躍,山岩積雪,甚是滑溜,倘若一個失足,豈不是兩人都一齊粉身碎骨?心中剛想到此處,那人又已躍起。

  這人不斷的跳躍,忽高忽低,忽近忽遠,張無忌藏身在布袋之中,但也猜想得到當地的地勢險峻異常。當張無忌被那人帶著又一次高高躍起時,忽聽得遠處一個聲音叫道:「說不得,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」負著張無忌的那人道:「路上遇到了一點兒小事,韋一笑到了麼?」遠處那人道:「沒見啊,真奇怪,連他也會遲到。說不得,你見到他沒有?」遠處那人一面問,一面走近。張無忌暗自奇怪:「原來這個人就叫『說不得』,無怪我問他叫什麼名字,他說是『說不得』,再問他為什麼說不得,他說道『說不得就是說不得,那有什麼道理好講。』怎麼一個人會取這樣一個怪名?」又想:「原來他和韋一笑是約好了在地相會的?卻不知蛛兒是否無恙?我落入了他的布袋之中,他又是韋一笑的好朋友,不知要如何對付我?」

  祇聽那說不得道:「鐵冠道兒,咱們去找找韋兄去,我怕他出了什麼亂子。」那鐵冠道人道:「青翼蝠王精警聰明,武功卓絕,那會有什麼亂子?」說不得道:「我總覺得有些不對。」忽聽得一個聲音從底下山谷中傳了上來,叫道:「說不得臭和尚,鐵冠老雜毛,快來幫忙,糟糕之極了。」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一齊驚道:「是周顛,他什事情糟糕。」說不得又道:「他好像受了傷,怎地說話時中氣如此衰弱?」他不等鐵冠道人答話,揹了張無忌便往下面躍去。鐵冠道人跟在後面,忽道:「啊!周顛負著什麼人,是韋一笑!」

  說不得叫道:「周顛休慌,我們來助你了。」周顛笑道:「慌你媽的屁,我慌什麼?吸血蝙蝠的老命要歸天!」說不得驚道:「韋兄怎麼啦,受了什麼傷?」說著加快腳步。張無忌身在袋中,更如騰雲駕霧一般,忍不住低聲道:「前輩,你暫且放下我,下去救人要緊。」說不得突然提起袋子,在空中轉了三個圈子,張無忌大吃一驚,倘若他一脫手,將布袋擲了出去,那後果當真是不堪設想。祇聽說不得沉著嗓子道:「小子,我跟你說,我是『布袋和尚說不得』,後面那人是鐵冠道人張中,下面說話的是周顛,咱們三個人,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謙,彭瑩玉和尚,是魔教中的五散人。你知道魔教麼?」張無忌道:「知道。原來大師也是魔教中人。」說不得道:「我和周顛不大愛殺人,鐵冠道人、冷面先生、彭和尚他們,卻是素來殺人不眨眼的。他們若是知道你藏在我這乾坤袋中,隨隨便便的給你一下子,你就筋碎骨裂,變成一團肉泥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又沒有得罪貴教,為什麼……」說不得道:「鐵冠道人他們殺人,還要問得罪不得罪麼?從此之後,你若想活命,不得再在我袋中說出一個字來,知道麼?」張無忌點了點頭。說不得道:「你怎麼不回答?」張無忌道:「你不許我說出一個字來啊。」說不得微微一笑,道:「你知道就好……啊,韋兄怎麼了?」

  最後一句話,卻是跟周顛說的,只聽周顛那啞嗓子說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糟之透頂,糟之透頂。」說不得道:「嗯,韋兄心口還有一絲暖氣,周顛,是你救他來的?」周顛道:「廢話,難道是他救我來的?」鐵冠道人張中道:「周顛,你受了什麼傷?」周顛道:「我見吸血蝙蝠僵在路旁,凍得氣都快沒有了,不合強盜發善心,運氣助他,那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陰毒當真厲害,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

  說不得道:「周顛,你這一次當真是做了好事。」周顛道:「什麼好事壞事,吸血蝙蝠此人又陰又古怪,我平素瞧著最不順眼,不過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顛胃口,周顛便救他一會。想不到沒救到吸血蝙蝠,陰寒入體,反而賠上周顛的老命。」鐵冠道人驚道:「你傷得這般厲害?」周顛道:「報應,報應。吸血蝙蝠和周顛生平不做好事,那知道一做好事便橫禍臨頭。」說不得問道:「韋兄做了什麼好事?」周顛道:「他激引內毒,陰寒發作,本來只須吸飲人血,便能抑制。可是他身旁明明有一個少女,他寧願自己送命,也不吸她的血,周顛一見之下,說道:『啊喲不對,吸血蝙蝠倒行逆施,周顛也得胡作胡為一下,周顛要救他一救。』」

  張無忌身在布袋之中,聽得韋一笑沒吸飲蛛兒的血,真是一喜非同小可。說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,問道:「那少女是誰?到那裏去了?」周顛道:「我也這般問吸血蝙蝠,他說這是白眉老兒的孫女,名叫殷離,吸血蝙蝠已收他為徒,萬萬不能吸她的血。」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一齊鼓掌,說道:「韋兄一念之善,或許便是我教中興的轉機,青蝠和白鷹兩王攜手,明教便聲勢大振了。」說不得說著。將韋一笑身子接了過來,驚道:「他全身冰冷,那怎麼辦?」周顛道:「所以我說你們快活得太早了些,吸血蝙蝠這條老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,一隻死蝙蝠和白眉鷹王攜手,於明教有什麼好處?」鐵冠道人道:「你們在這兒等一會,我下山去找個活人來,讓韋兄飽飲一頓人血。」說罷縱身便欲下山。周顛叫道:「且慢!鐵冠雜毛,這兒如此荒涼,等你找到了人,只怕韋一笑早就變成了韋不笑。說不得,你布袋中那個小子,拿出來給韋兄吃了罷。」張無忌一驚:「原來他們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。」說不得道:「不成,這個人於本教有恩,韋兄若是吃了他,五行旗非跟韋兄拚命不可。」於是將張無忌如何身受滅絕師太三掌重擊,救活銳金旗下數十名好手的事簡略說了,又道:「當時我混在白眉教的隊伍之中,瞧得清清楚楚。這麼一來,五行旗還不死心塌地的服了這小子麼?」鐵冠道人問道:「你把他裝在袋中,奇貨可居,想收服五行旗麼?」說不得道:「說不得,說不得!總而言之,本教四分五裂,眼前大難臨頭,白眉教偏又跟五行旗打了個落花流水,咱們總得攜手一致,才免覆滅。袋中這人有利於本教諸路人馬攜手,那是決然無疑的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伸出右手,貼在韋一笑後心的「靈台穴」上,運起真氣,助他抵禦寒毒。周顛嘆道:「說不得,你為朋友賣命,那是沒得說的,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。」鐵冠道人道:「我來助你一臂之力。」伸右掌和說不得的左掌相接,兩股真力,同時衝入韋一笑的體內。

  過了一頓飯時分,韋一笑低低呻吟一聲,醒了過來,但牙關仍是不住相擊,顯然冷得厲害,顫聲道:「周顛,鐵冠兄,多謝你兩位相救。」他對說不得卻不言謝,須知兩人是過命的交情,口頭的道謝反而顯得多餘了。鐵冠道人功力深湛,但被韋一笑體內的陰毒逼了過來,奮力相抗,一時卻說不出話來。說不得也是如此。

  忽聽得東面山峰上飄下錚錚錚的幾下琴聲,中間挾著一聲清嘯。周顛道:「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尋過來啦。」提高聲音叫道:「冷面先生,彭和尚,有人受了傷,還是你們滾過來吧!」那邊琴聲錚的一響,示意已經聽到,彭和尚卻問道:「誰…受…了…傷…啦……」那聲音遠遠傳來,山谷鳴響。周顛低聲罵道:「性急鬼,一會兒也等不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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