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四五


  一頭兀鷹沒吃完,第二頭又飛了下來。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飢,躺在雪地之中養傷,靜得腿骨癒合,接連數日,這曠野中竟是一個人也沒經過。他身畔是三隻死狗,一個死人,好在隆冬嚴寒,屍體不會腐臭,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,也不以為苦。

  這一日下午,他運了一遍內功,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,良久良久,終是不敢下來。他正自無聊,只見一頭兀鷹向下一撲,離地身子約莫三尺,便即衝向空際,身法轉折之間,極是美妙。他忽然想道:「這一下轉折,如果能用在武功之中,襲擊敵人時對方固是不易防備,即使一擊不中,飄然遠颺,敵人也是極難還擊。」要知他所練的九陽神功純係修習內功,攻擊防禦的招數是半招都沒有的。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,受到攻擊時卻毛手毛腳,絲毫不會抵禦;張三丰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,才能和尹克西放對。張無忌從小便學過武功,和覺遠及張三丰幼時截然不同,但要將極上乘的內功融化在他所學的招數之中,卻也非短期內所能奏效。因此每見飛花落地,怪樹撐天,以及鳥獸之動,風雲之變,他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。

  這麼一想,他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,多現幾種姿態,正看得出神,忽聽得遠遠有人在雪地中走來,腳步細碎,似乎是個女子。張無忌轉過頭去,只見一個女子提著一隻籃子,很迅捷的走近。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,「咦」的一聲,怔住停步。張無忌定神一看,但見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,荊釵布裙,是個鄉村貧女,黃髮蓬蓬,面容黝黑,臉上肌膚凹凹凸凸,嘴角歪斜,生得極是醜陋,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,身段也是苗條纖秀。

  她走近一步,看見張無忌睜著眼瞧著她,微微吃了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沒死麼?」張無忌道:「我沒死。」一個問得不通,一個答得有趣,兩人一想,都忍不住笑了起來。那少女笑道:「你既不死,躺在這裏一動也不動的幹什麼?倒嚇了我一跳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從山上摔下來,把兩條腿都跌斷了,只好在這裏躺著。」那少女問道:「這人是你同伴麼?怎麼又有三條死狗?」張無忌道:「這三狗兇惡得緊,咬死了這位大哥,可是牠們也活不了啦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你躺在這裏怎麼辦?肚子餓嗎?」張無忌道:「自然是餓的,可是我動不得,只好聽天由命了。」那醜女嫣然一笑,從籃子中取出兩個餅來,遞了給他。張無忌道:「多謝姑娘。」接了過來,卻不便吃。那少女道:「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?幹麼不吃?」張無忌已有四年多沒跟人說話,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,也是絕無意味,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醜,說話卻很有風趣,心中喜歡,便道:「是姑娘給我的餅子,我捨不得吃。」

  這句話已有幾分調笑的意思,他向來誠厚,說話從來不油腔滑調,但在這醜女面前,心中輕鬆自在,不知不覺的這句話便衝口而出。那少女聽了,眼中忽現怒色,哼了一聲。張無忌心下大悔,忙拿起餅子便咬,只因吃得慌張,竟哽在喉頭,咳嗽起來。那少女轉怒為喜,說道:「謝天謝地,你這醜八怪不是好人,老天爺當場便要罰你。怎麼誰都不摔斷狗腿,偏生是你摔呢?」張無忌心想:「我四年不剪髮,不剃面,自是個醜八怪,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那裏去,咱們半斤八兩,大哥別說二哥。」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,一本正經的道:「我已在這裏躺了九天,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,你又給我餅吃,真是多謝了。」那少女抿嘴笑道:「我問你啊,怎地誰都不摔斷狗腿,偏生是你摔斷呢?你不回答,我就把餅子搶回去。」

  張無忌見她這麼淺淺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極是狡譎的神色來,心中不禁一震:「她這眼光,多麼像媽。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,眼睛中就是這麼一副神氣。」想到這裏,忍不住熱淚盈眶,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。那少女「呸」了一聲,道:「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,也用不著哭。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,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。」那少女本已轉身,走出兩步,聽了這句話,轉過頭來,說道:「什麼心事?你這傻頭傻腦的傢伙,也會有心事麼?」張無忌嘆了口氣,道:「我想起了媽媽,我去世的媽媽。」

  少女噗哧一笑,道:「你媽媽常給你瓶吃,是不是?」張無忌道:「我媽以前常給瓶吃的,不過我所以想起媽來,因為你笑的時候,很像我媽。」那少女怒道:「死鬼!我很老了麼?老得像你媽了?」說著從地下拾起木柴,在無忌身上抽了兩下。無忌若要奪下她手中木柴,自是輕而易舉,但想:「我媽去世的時候,是很好看很好看的。」

  那少女板著臉道:「你取笑我生得醜陋,你不想活了。我拉你的腿!」說著彎下腰去,作勢要拉他的腿。張無忌吃了一驚,自己腿上斷骨剛起始癒合,給她一拉那便全功盡棄,忙抓了一團雪,只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,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,叫她當場昏暈。幸好那少女只是嚇他一嚇,見他神色大變,說道:「瞧你嚇成這副樣子!誰叫你取笑我了?」張無忌道:「我若是存心取笑姑娘,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後,再跌斷三次,永遠好不了,終生做個跛子。」那少女嘻嘻一笑,坐到無忌身旁,道:「你媽既是個美人,怎地拿我來比她?難道我也好看麼?」

  張無忌呆了一呆,道:「我也說不上什麼緣故,只覺得你有些像我媽。你雖然沒我媽好看,可是我喜歡看你。」那少女彎過中指,用指節輕輕在無忌的額頭上敲了兩下,笑道:「乖兒子,那你叫我作媽媽吧!」說了這兩句話,登時覺得不雅,按住了口,轉過頭去,可是仍舊忍不住笑出聲來。張無忌瞧著她這副神情,依稀記得從前在冰火島上之時,媽媽跟爸爸說笑,活脫也是這個模樣,霎時之間,只覺這醜女一點也不醜,清雅嫵媚,風緻嫣然,怔怔的呆望著她,不由得痴了。那少女回過頭來,見到他這副獃相,笑道:「你為什麼喜歡看我,且說來聽聽。」張無忌呆了半晌,搖了搖頭,道:「我說不上來。我只覺得瞧著你時,心中很舒服,很平安,你只會待我好,不會欺侮我!害我!」那少女笑道:「哈哈,你全錯了,我生平最喜歡害人。」突然提起手中的木柴,在無忌斷腿上敲了兩下,跳起身來便走。這兩下出其不意,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,無忌大聲呼痛:「哎喲!」只聽得那少女格格嘻笑,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。

  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去,斷腿處的疼痛甚是難熬,心想:「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,美麗的會害人,難看的也一樣叫我吃苦。」

  這一晚睡夢之中,他好幾次夢見那少女,又好幾次夢見母親,又有幾次,竟分不清到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。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麗還是醜陋,只是見到那澄澈的眼睛,又狡獪又嫵媚的望著自己。他夢到了兒時的事情,雖然是母親,也常常捉弄他,故意伸足絆他跌一交,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,母親又抱著他不住的親吻,不住說:「乖兒子別哭,媽媽疼你!」

  他在睡夢中突然醒轉,猛地裏想起了一件以從來沒想到過的事:「媽媽為什麼這般喜歡讓人受苦?義父的眼睛是媽媽打瞎的,俞三師伯是在媽的手下以致殘廢的,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媽殺的,她到底是好人呢,還是壞人呢?」他望著天空中不住瞬眼的星星,過了良久良久,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不管她是好人壞人,她是我媽媽。」心中想道:「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,我真不知有多愛她。」

  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,真不懂她為什麼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,「我一點也沒得罪她,為什麼要我痛得大叫,她才高興?難道她真的是喜歡害人?」他很想她再來,但又怕她再想什麼法兒加害自己。他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,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:「你媽既是個美人,怎地拿我來來比她?難道我也好看麼?」忍不住自言自語:「你好看,我喜歡看你。」

  這般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,那村女並沒再來,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。那知到第三天下午,那村女挽著籃子,從山坡後轉了出來,笑道:「醜八怪你還沒餓死麼?」無忌道:「餓死了一大半,剩下一小半還活著。」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,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,問道:「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?」張無忌大叫:「啊喲!你這人怎麼這樣沒良心?」那少女道:「什麼沒良心?你待我有什麼好?」張無忌一怔,道:「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,可是沒有恨你,這兩天來,我在天天想你。」那少女臉上一紅,便要發怒,可是強忍住了,說道:「誰要你這醜八怪想?你想我多半沒有好事,定是肚子裏罵我又醜又惡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並不醜,可是為什麼定要害得人家吃苦,你才喜歡?」那少女格格笑道:「別人不苦,怎顯得出我心中喜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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