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四六


  她見張無忌一臉不以為然,卻不說話,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,相隔三天,居然還沒吃完,說道:「這塊餅一直留到這時候,味道不好麼?」張無忌道:「是姑娘給我的餅子,我捨不得吃。」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,有一半意存調笑,但這時卻說得誠誠懇懇,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,微覺害羞,道:「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。」說著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,除了餅子之外,又有一隻燒雞,一條烤羊腿,香噴噴的,拿著還有些燙手。張無忌大喜,四年多來,除了血蛙之外,從未吃過肉食,這雞腿一入口,真是美無窮。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,笑吟吟的抱膝坐著,說道:「醜八怪,你吃得開心,我瞧著倒也好玩。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,就算不害你,也能教我喜歡。」張無忌道:「人家高興,你也高興,那才是真高興啊。」那少女冷笑道:「哼!我跟你說在前頭,這時候我心裏高興,就不來害你,那一天心中不高興了,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,活不成,那時候你可別怪我。」張無忌搖頭道:「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,越是整治,越是硬朗。」那少女冷笑道:「別把話說得滿了,咱們走著瞧吧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待我腿傷好了,我便走得遠遠的,你就是想折磨我,害我,也找不到我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那麼我先斬斷了你的腿,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。」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。不由得打了個寒噤,只覺她說得出做得到,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。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,嘆了口氣,忽然臉色一變,說道:「你配麼,醜八怪!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麼?」驀地裏站起來,搶過張無忌沒吃完的燒雞、羊腿、麵餅,遠遠擲了出去,一口口唾沫向張無忌臉上吐去。

  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,只覺她並不是發怒,也不是輕賤自己,卻是滿臉慘悽之色,似乎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。張無忌對別人的傷心不幸,向來甚是同情,見那村女如此哀傷,有心想勸慰她幾句,可是一時之間,卻又想不出適當的言辭。

  那村女見張無忌這般神氣,突然住口,喝道:「醜八怪,你心裏在想什麼?」張無忌道:「姑娘,你為什麼這般不高興?說給我聽聽,成不成?」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,再也無法矜持,驀地裏坐倒在張無忌身旁,手抱著頭,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。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,纖腰如蜂,甚是楚楚可憐,便低聲道:「姑娘,是誰欺侮你了?等我腿傷好了之後,我去給你出氣。」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,過了一會才道:「沒有人欺侮我,是我生來命苦,我自己又不好,心裏想著一個人,總是放他不下。」張無忌點點頭,道:「那是個年輕男子,是不是?他待你很兇狠吧?」

  那少女道:「不錯!他生得很英俊,可是傲慢得很。我要他跟著我去,一輩子跟我在一起,他不肯,那也罷了,那知還罵我,打我,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。」張無忌怒道:「這人如此蠻橫無理,姑娘以後再也不要理他了。」那少女流淚道:「可……可我總是放他不下啊,他遠遠避開我,我到處找他不著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這種男女間的情愛之事,實是勉強不得。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,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。她脾氣雖然有點兒古怪,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,失意過甚的緣故。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狠毒兇狠!」於是柔聲道:「姑娘,你也不用難過了,天下好男子有的是,你何必牽掛這個負心薄倖的惡漢。」那少女嘆了一口長氣,眼望遠處,呆呆出神。張無忌知她終生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,說道:「那個男子,不過打你一頓,可是我所遭之慘,卻又勝於姑娘十倍。」那少女道:「怎麼啦?你受了二個美麗姑娘的騙麼?」張無忌道:「本來,她也不是有意騙我,只是自己獃頭獃腦,見她生得美麗,就呆呆的看她。其實我那裏配得上她,我心中也沒有什麼妄想。但她和她爹爹暗中擺下了一個毒計,害得我慘不可言。」說著拉起衣袖,指著手臂和臂膀上的累累傷痕,道:「這些牙齒印,都是她所養的惡狗所咬。」

  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,不禁勃然大恕,說道:「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麼?」張無忌奇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那少女道:「這賤丫頭愛養惡犬,方圓數百里地之內,人人皆知。」張無忌點點頭,淡然道:「是的。這些傷痕早已好了,我早已不痛了,幸好性命還活著,我也沒死,也不必再恨她了。」那少女和他四目相對,凝視半晌,但見張無忌臉上神色平淡沖和,閒適自在,心中頗有些奇怪,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為什麼到這兒來?」

  無忌心想:「我自到中土,人人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,威逼誘騙,無所不用其極,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。從今以後,『張無忌』這人算是死了,世上再沒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。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的人,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,無意中害我義父。」於是說道:「我叫阿牛。」那少女微微一笑,道:「姓什麼?」張無忌心道:「我姓張、姓殷、姓謝都不好,『張』和『殷』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。」便道:「我我姓曾。姑娘貴姓?」那少女身子一震,道:「我沒姓。」隔了片刻,緩緩的道:「我親生爹爹不要我,見到我就會殺我。我怎能姓爹爹的姓?我媽媽是我害死的,我也不能姓她的姓。我生得醜,以後你叫我醜姑娘便了。」

  張無忌驚道:「你……你害你媽媽?那怎麼會?」那少女嘆了口氣。說道:「這件事說來話長。我有兩個媽媽,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,一直沒生兒養女,爹爹便娶了二娘。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,一個姊姊,爹爹就特別寵愛她,媽後來生了我,偏生又是個女兒。二娘恃著爹爹寵愛,她自己的娘家又很有來頭,我媽常受她的欺壓,只有偷偷痛哭。我哥哥姊姊又厲害得很,幫著他們親娘,處處欺負我媽,你說,我怎麼辦呢?」張無忌道:「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。」那少女道:「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,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。」

  張無忌「啊」的一聲,大是驚訝,他是武林中人,這幾年來見慣了殺人毆鬥之事,原也不以為奇,可是聽到這個平平常常的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,卻頗出意料之外。那少女說到這件事的時候,聲調平淡,絲毫不見激動,慢慢的道:「我媽一見我闖下這個大禍,護著我立刻逃走。但我姊姊跟著追來,要捉我回去,我媽阻攔不住,為了救我,便抹脖子自盡。你說,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麼?倘若我爸爸見到我,不是非殺我不可麼?」

  這一番話,只將張無忌聽得一顆心怦怦亂跳,自忖:「我雖然不幸,父母雙亡,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,對我何等憐惜,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,我卻又幸運萬倍了。」想到這裏,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,柔聲道:「你離開家裏很久了麼?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麼?」那少女點點頭。無忌又問:「你想到那兒去?」那少女道:「我也不知道,世界很大,東面走走,西面走走。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姊姊,也沒什麼。」張無忌胸中,突然興起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」之感,當年他萬里迢迢的護送著楊不悔,也不過是一念生憫,這時見那少女楚楚可憐,便道:「等我腿好之後,我陪你去找那位……那位大哥。問他到底對你怎樣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倘若他又來打我呢?」張無忌昂然道:「哼,他敢碰你一根毫毛,我決計不和他干休。」那少女道:「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,話也不肯說一句呢?」張無忌啞口無言,心想自己武功再高,也不能勉強一個男子來愛上他所不愛的女子,呆了半晌,道:「我盡力而為。」那少女突哈哈大笑,前仰後合,似乎是聽到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。

  張無忌奇道:「什麼事好笑?」那少女笑道:「醜八怪,你是什麼東西?人家會來聽你的話麼?再說,我到處找他,找不到人,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?你盡力而為,你有什麼本事?哈哈,哈哈!」張無忌一句話已到了口邊,但給她笑得脹紅了臉,說不出口。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,停了笑,問道:「你要說什麼話?」張無忌道:「你要笑我,我便不說了。」那少女冷冷的道:「哼,笑也笑過了,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,還會笑死人麼?」張無忌大聲道:「姑娘,我對你是一片好心,你如此笑我,可是不該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問你,你本來要跟我說什麼話?」

  張無忌道:「你既是孤苦伶仃,無家可歸,我跟你也是一般。我爹爹媽媽都死了,也沒有兄弟姊妹。我本想跟你說,那個惡人若是仍舊不理你,咱們不妨一塊作個伴兒,我也陪著你說話解悶。但你既說我不配,那麼你就請便吧。」那少女怒道:「你當然不配!那個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,我在這兒跟你歪纏,儘說些廢話,真是倒霉。」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熟鴨一陣亂踢,掩面疾奔而去。

  這麼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,張無忌卻不生氣,心道:「這位姑娘真是可憐,她心中不好過,原也難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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