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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


  ▼第四十五回 荊釵村女

  朱長齡心知若用蠻勁,又要重蹈四年前的覆轍,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,於是定了定神,竭力呼出肺中存氣,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,能再向前挨了三尺。可是肺中無氣,越來越是窒悶,自覺一顆心跳得打鼓一般,幾欲暈去,知道不妙,只得先退出來再說。那知進去時兩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,一路推進,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之處,雙手被巖石束在頭頂,伸展不開,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。他心中卻兀自在想:「他身材比我高大,他既能過去,我也必能夠過去。為什麼我竟會擠在這裏?當真是豈有此理!」那知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,這個文才武功,俱臻上乘的高手,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,進也進不得,退也退不出。

  且說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,從懸崖上直墜下去,霎時間自恨不已:「張無忌啊張無忌,你這小子忒煞無用。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,卻一見面又上了他的惡當,該死,該死!」他雖自罵該死,其實卻是拚死的求生,體內真氣流動,運勁向上縱躍,想要將下墜之勢稍為延緩,著地時便不致跌得碎骨。可是人在半空,虛虛晃晃,實是身不由己,但覺耳旁風聲不絕,頃刻之間,雙眼刺痛,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。

  張無忌知道生死之際,便繫於這一刻關頭,只見丈許之外有一個大雪堆,這時也無暇分辨雪堆中到底是何物,當即在空中翻了一觔斗,向那雪堆中撲去,身形斜斜劃了個弧線,左足已點上雪堆,波的一聲,身子已陷在雪堆之中。他苦練四年的九陽神功便於此時發生威力,借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,向上一縱,但那萬尋懸崖上摔下來的這股力道何等厲害,只覺腿上一陣劇痛,雙腿腿骨一齊折斷。

  他受傷雖重,神智卻仍清醒,但見柴草紛飛,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積柴的草堆,不禁暗叫:「好險,好險!倘若這雪堆之下藏的不是柴草,卻是一塊大石頭,我張無忌便一命嗚呼。」他雙手用力,慢慢爬出柴堆,滾向雪地,再檢視自己腿傷,吸一口真氣,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,心想:「我躺著一動也不動,至少要一個月方能行走,可是那也沒有什麼,至不濟是以手代足,總不會在這裏活生生的餓死。」

  又想:「這柴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,附近必有人家。」他本想縱聲呼叫求援,但轉念一想:「世上惡人太多,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養傷,那也罷了,若是叫得一個惡人來,反而糟糕。」於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地,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的自行癒合。

  如此睡了三天,腹中餓得咕嚕咕嚕直響,但他知接骨之初,最是動彈不得,倘若斷骨處稍有歪斜,一生便成跛子。因此始終以最大毅力,半分也不移動,真是耐不住了,便抓幾把雪塊充飢。這三天中心裏只是想:「從今以後,我在世上務要步步小心,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。須知日後未必再能如此幸運,終能大難不死。」

  到得第四天晚間,他靜靜躺著用功,只覺心地空明,周身舒泰,腿傷雖重,所練的神功卻又深了一層,萬籟皆寂之中,猛聽得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之聲,跟著犬吠聲越來越近,顯是有幾頭猛犬在追逐甚麼野獸。張無忌吃了一驚:「難道是朱九真姊姊所養的惡犬麼?嗯!她那些猛犬都已被朱伯伯打死了,可是事隔多年,她又會養起來啊。」目凝向雪地裏望去,卻見有一人如飛的奔來,身後三條大犬又吠又咬的追著他。那人顯已筋疲力盡,跌跌撞撞,奔幾步,便摔了一交,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,還是拚命的向前奔跑。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圍攻之苦,不禁胸口熱血上湧。

  他有心出手相救那被群犬追殺之人,苦於自己雙腿斷折,行走不得,驀地裏聽得那人長聲慘呼,摔倒在地,兩頭惡犬爬在他的背上狠咬。張無忌怒叫:「惡狗,到這兒來!」那三條大犬不懂得人話,果然如飛撲至,嗅到張無忌並非熟人,站定了狂吠幾聲,撲上來便咬。張無忌有心一試所練的神功,伸出手指,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一彈,三頭惡犬先後了帳。無忌沒想到隨便出手即行輕輕易易的殺斃三犬,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,不由得暗自心驚。

  只聽得那人呻吟之聲極是微弱,便道:「這位兄台,你給惡犬咬得很厲害麼?」那人道:「我……我不成啦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我雙腿斷了,沒法子行走。請你勉力爬過來,我瞧瞧你的傷口。」那人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」氣喘吁吁的掙扎爬行,爬一段路,停一會兒,爬到離張無忌丈許遠處,「啊」的一聲,伏在地下,再也不能動了。

  兩人便是隔著這麼遠,一個不能過去,一個不能過來。張無忌道:「大哥,你傷在何處?」那人道:「我……胸口,……肚子上……給惡狗咬破肚子,拉出了腸子。」張無忌大吃一驚,知道肚破腸出,再也不能活命,問道:「那些惡狗為甚麼追你?」那人道:「我……夜裏出來趕野豬,別……別踩壞了莊稼,見到一位大小姐和一位公子在大樹下說話……我不過走近去瞧瞧……我……啊喲!」大叫一聲,再也沒聲息了。

  他這番話雖沒說完,但張無忌十成已猜到了九成,多半是朱九真和衛壁半夜出來私會,卻讓這鄉農撞見了,朱九真放犬咬死了他。正自氣惱,只聽得馬蹄聲響,有人連連呼哨,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。蹄聲漸近,兩騎馬馳了過來。張無忌自練九陽神功後,目力大異常人,雖在黑暗之中,借著白雪反映上來的星光,依稀可以看到兩匹馬上坐著一男一女。那女子突然叫道:「咦!怎地平西將軍他們都死了?」說話的正是朱九真,她所養的猛犬,仍是各擁將軍封號,與以前絲毫無異。

  和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璧,他縱身下馬,奇道:「有兩個人死在這裏!」無忌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:「他們若想過來害我,說不得,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。」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,死狀甚可怖,張無忌卻是衣服破爛已到極點,蓬頭散髮,滿臉長滿了長長的鬍子,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,想來也是被狗子咬死了。她急欲衛璧談情說愛,不願在這裏多所逗留,說道:「表哥,走吧!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拚命,倒傷了我三位將軍。」拉轉馬頭,便向西馳去。衛璧雖見三犬齊死,心中微覺古怪,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,不及細看,當即躍上馬背,跟了下去。

  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,遠遠傳來,心下只感惱怒,自己覺得奇怪,四年多前和她初遇時,對朱九真敬若天神。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,就是要自己上刀山、下油鍋,也是毫無猶豫,但今日重見,不知如何,她身上的魅力竟是消失得無形無蹤。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,實則凡是少年男子,大都有過如此胡裏胡塗的一段初戀,這些熱情來得快,去得也快,日後頭腦清醒,對自己舊日的沉迷,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。

  得到第二日早晨,天空一頭兀鷹見地下的死人死狗,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,便飛下來啄食。那知道這頭兀鷹也是命中該死,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,偏向張無忌臉上撲下來,無忌手一伸,早扭兀鷹的頭頸,手上微一使勁,便將那鷹捏死了,喜道:「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。」拔去兀鷹羽毛,撕下鷹腿,便大嚼起來,雖是生肉,但餓了三日,卻他吃得津津有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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