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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▼第四十三回 萬丈深谷

  朱長齡不再多言,攜著張無忌的手,回到石室,向姚清泉道:「那是奸賊,確然無疑。」姚清泉點了點頭,手執匕首,走進密室,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,已然了帳。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,關上了鐵門,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,順手在鞋底拂拭。朱長齡道:「這賊子來此臥底,咱們的蹤跡看來已經洩露,此地不可再居。」當下領著各人,從石洞中出來,行了二十餘里,轉過兩座山峰,進了一個山谷,一棵大槐樹旁築著四五間小屋。此時天將黎明,各人進了小屋後,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、鐮刀之類農具,但鍋灶糧食,一應俱全。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,在宅第之旁,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。朱長齡重傷之下,臥床不起。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,以及草鞋、包頭,給各人換上,霎時間,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,變成了農婦村女,雖然言談舉止不像,但只要不加近視,也不致露出馬腳。

  在農舍中住了數日,朱長齡因有祖傳的雲南傷藥,服後痊癒很快,幸喜敵人也不再追來。張無忌閒中旁觀,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,朱夫人卻率領弟子,收拾行李包裹,顯有遠行計。他知朱長齡是為了報恩避仇,決意舉家前往海外冰火島,心中極是歡喜。這一晚他睡在床上,想起日後到了冰火島,如能天幸不死,終生得和這位美若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島上廝守,不禁面紅耳熱,一顆心怦怦跳動,又想朱伯伯、姚二叔和義父見面之後,三人結成好友,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,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,也不必耽心武林強仇明攻暗襲,為人若斯,自也更無他求了。他想得喜歡,雖在黑暗之中,臉上也露著微笑,直到中夜,仍未睡著,正朦朧間,忽聽得板門輕輕被人推開,一個人影閃進房來。無忌微感詫異,鼻中已聞到一陣淡淡幽香,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。他心中一動,突然間滿臉通紅,說不出的害羞。只見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,低聲道:「無忌弟,你睡著了麼?」無忌不敢回答,緊緊閉住雙眼,假裝睡熟。過了一會,忽有幾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他眼皮上,要探知他是否真的睡著。

  無忌又驚又喜,又羞又怕,只盼朱九真快快出房,須知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,只求每日能瞧她一眼,便已心滿意足,稚弱的心靈之中,固然從無半分褻瀆的念頭,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,也是從未有過。這時見她半夜裏忽然走進自己房來,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?他忽然又想:「真姊難道有什麼要緊事情,須得半夜裏來跟我說麼?」便在此時,突覺胸口「膻中穴」上一麻,接著肩貞、神藏、曲池、環跳諸穴上都一一被點。這一下大出無忌意料之外,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竟來點自己的穴道?不由得大是懊喪:「啊,真姊是來試探我睡著之後,是否警覺?明兒她解了我穴道,再來嘲笑我一番。早知如此,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,嚇她一跳,免得她明日說嘴。」

  只見朱九真點了他穴道後,輕輕推開窗子,飛身而去。張無忌心道:「我快些解穴,跟在她身後,扮鬼嚇她,倒也好玩。」於是即以謝遜所授的獨門解穴之法,衝解穴道。不料朱九真家傳的「一陽指」功夫厲害無比,無忌直用了大半個時辰,方始解開被點的諸穴,這也因一來朱九真功力不夠,二來她不欲使無忌受到些微損傷,因而使力極輕,否則倘若是練就一陽指力的高手來點,無忌解穴之法再妙,卻也衝不開。待得他站起身來,匆匆穿上衣服,躍出窗去時,空山寂寂,樹影深深,那裏還尋得著朱九真的芳蹤?

  張無忌站在黑暗之中,頗是沮喪,但忽而轉念:「真姊明兒要笑我無用,讓她取笑便是,何必跟她爭強鬥勝?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,也是不易,今晚倘若追到了她,只怕她反而要著惱了。」想到此處,登時心安理得。這時已是初春,山谷間野花放出清香,良夜人靜,無忌一時也睡不著,信步便順著山谷中一條小溪走去。山坡上積雪初溶,雪水順著小溪流去,偶爾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,相互撞擊,錚錚有聲。

  無忌走了一會,忽聽得左首樹林中傳出格格一聲嬌笑,正是朱九真的聲音。無忌吃了一驚,心道:「真姊瞧見了我麼?」卻聽得朱九真低聲叱道:「表哥,不許胡鬧,瞧我不老耳括子打你。」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,不問可知便是衛璧。無忌心頭一震,幾乎要哭了出來,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,登時心中雪亮:「真姊點我穴道,那裏是跟我鬧著玩?她是半夜裏跟她表哥相會,怕我知道。」霎時間手酸腳軟,又想:「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,文才武功,人品相貌,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。真姊和他是表兄妹之親,跟他原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設的一對。」

  自己寬解了一會,輕輕嘆了口氣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人從後面走來,便在此時,朱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,手攜手的並肩而來。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面,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一躲,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,朱九真叫道:「爹!你……你……」聲音顫抖,似乎很是害怕,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,他對女兒深夜中和外甥私會一事,顯得大為忿怒,鼻孔中哼了一聲,道:「你們在這裏幹什麼?」朱九真強作無所掛礙,笑道:「爹,表哥跟我這麼久沒見了,他今日難得來到這裏,咱們隨便談談。」朱長齡道:「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,若是給無忌知覺……」朱九真忙接口道:「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,這時他正睡得香甜呢。待會去解開穴道,管教他決不知覺。」

  無忌心道:「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,為了我爹爹有恩於他,不肯令我傷心失望。其實我雖喜歡真姊,卻是絕無他念。朱伯伯,你待我當真是太好了。」只聽朱長齡道:「雖是如此,一切還當小心,不可功虧一簣,被他瞧出破綻。」朱九真笑道:「孩兒理會得。」衛璧道:「真妹,我也該回去了,只怕師父等我。」朱九真對他甚是依戀,道:「我送你去。」朱長齡道:「好,我也去再跟你師父談一會,咱們此去北海冰火島,大家須得萬事齊備,不可稍有差失。」說著三人一齊向西。

  無忌聽得頗為奇怪,知道衛璧的師父叫做武烈,是武青嬰的父親,聽朱長齡的口氣,好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到冰火島去,怎麼事先沒聽他說起?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,難保不洩漏風聲,別要累及義父才好。他藏身樹後,低頭沉思,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:「別要被他瞧出了破綻。」破綻,破綻,有甚麼破綻?

  想到「破綻」兩字,腦海中一個糢糊的疑團,驀地裏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:那幅「張翠山恩德圖」中,為什麼人人相貌逼肖,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?他父親的眉目很像,不錯,那因為他父子倆眉目相似,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,不像無忌自己,臉作長方。

  聽朱長齡說:這幅書是十餘年前他親筆所繪,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,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。畫上的張翠山,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。「啊,另有節難解之處。爹爹所用鐵筆形似毛筆,筆管極短,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,卻是尋常的判官筆。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,什麼都可畫錯,怎能將爹爹所用的判官筆也畫錯了?」

  張無忌想到此節,心中隱隱感到恐懼,在他內心,已是有了一個答案,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,無論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,只是安慰自己:「千萬別胡思亂想,朱伯伯如此待我,怎可瞎起疑心?我這就回去睡吧,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,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。」他想到「性命之憂」四字,全身為之一震,自己也解釋不來,為什麼無端端的會這樣害怕。

  他呆了半晌,不自禁向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逃去,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光,原來這樹叢之中,另有房屋。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,放輕腳步,朝著火光悄悄前行,走到屋後,定了定神,探頭從窗縫中向內一張,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,在和人說話,有兩個人背向無忌,看不見面目,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「雪嶺雙姝」之一的武青嬰,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,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,到山東一帶出海,他一聲不響的聽著,不住點頭。無忌心想:「我這人不是庸人自擾嗎?這一位多半是武莊主,朱伯伯既然跟他交好,邀他同去冰火島,本來也是人情之常,我又何必大驚小怪。」

  只聽得武青嬰道:「爹,咱們都去冰火島,要是茫茫大海之中,找不到那小島,回又回不來,那可怎生是好?」無忌心想:「這位果然是她爹爹武莊主。」只聽他說道:「你若是害怕,那就別去。天下之事,不經艱難困苦,那有安樂時光?」武青嬰嬌嗔道:「我不過問一問,又引得你來教訓人家。」武烈哈哈的一笑,朗聲說道:「這一下原是孤注一擲。要是運氣好,咱們到了冰火島上,想那謝遜武功再好,也只一人,何況雙目失明,自不是咱們的敵手……」無忌聽到此處,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衝了下來,全身打戰,答答兩響,牙齒互擊出聲。他用力咬緊牙關,只聽武烈繼續說道:「……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?那時『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?』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。倘若人算不如天算,我們終於死在大海之中,哼,世上有那個人是不死的?」

  衛璧說道:「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絕,王盤山島上一吼,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死,崑崙派的兩名弟子被震成了白痴。依弟子之見,咱們到得島上,不用跟他明槍交戰,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,別說他是盲人,便算他雙目完好,瞧得清清楚楚,也決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。」朱長齡點頭道:「璧兒此計甚妙。只是咱們朱武兩家,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,向來不碰毒藥,便是暗器之上,也從不餵毒。到底要用什麼毒藥,使他服食時全不知覺,我可一竅不通了。」衛璧道:「我爹爹多在中原行走,定然知曉,請他購買齊備便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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