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三七


  突然間勁風響處,姚清泉手中的火油應風而滅,跟著砰的一聲,姚清泉被謝遜一掌擊出,飛出鐵門,重重摔在地下。只聽謝遜大聲叫道:「少林派的,崑崙派的,崆峒派的眾狗賊,來啊,來啊,我金毛獅王謝遜豈能畏懼於你?」朱長齡叫道:「不好,謝大俠神智迷糊。」走到門邊,說道:「謝大俠,咱們是你朋友,並非仇敵。」謝遜哈哈笑道:「什麼朋友?花言巧語,騙得倒我麼?」大踏步走出鐵門,一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,這一掌勁力充沛,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火燄不住晃動。

  朱長齡不敢擋架,轉身閃避,謝遜左手一拳便向朱夫人打去。朱夫人不會武功,眼見這一拳便要了她的性命,朱長齡和朱九真迫不得已,雙雙舉臂架開他這一拳。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不禁嚇得呆了。

  那謝遜雙掌如風,凌厲無比,朱長齡不敢與抗,只是退避。謝遜一掌擊不中朱長齡,掃在石牆之上,但見石屑紛飛,足見他掌力驚人,若是中在人體,當真不死也得重傷。那謝遜長髮披肩,雙目如電,臉上血污斑斑,口中荷荷而呼,掌勢越來越是猛烈。朱夫人和朱九真嚇得躲在壁角,朱長齡見他拳掌攻到,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。謝遜砰砰兩拳,登時將桌子打得粉碎。張無忌茫然失措,張大了口,呆立在一旁。眼看這個「謝遜」,根本不是他的義父金毛獅王謝遜。他義父雙眼早盲,這人卻目光炯炯,極具威猛。只是這大漢呼的一掌打過去,朱長齡背靠石壁,已是退無可退,但並不出掌招架,叫道:「謝大俠,我不是你敵人,我不還手。」那大漢毫不理會,一掌打在他的胸口。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,叫道:「謝大俠,你相信了麼?」那大漢喝道:「狗賊,再吃我一拳!」又是一拳打去。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,顫聲道:「你是我恩公義兄,便打死我,我也不還手。」那大漢狂笑道:「不還手最好,我便打死你。」左一拳,右一掌,齊中胸腹。朱長齡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身子軟倒。

  那大漢更不容情,又是一拳打去。張無忌搶上一步,拚命擋了他一拳,便覺這一拳勁力好大,一震之下,幾乎氣也透不過來,當下不顧生死,叫道:「你不是謝遜,你不是……」那大漢怒道:「你這小鬼知道什麼?」一腳向他踢去。無忌閃身避開,叫道:「你冒充謝遜,不懷好意,假的,假的……」

  朱長齡本已委頓在地,聽了無忌的叫聲,慢慢掙扎爬起,指著那大漢:「你……你不是……你騙我……」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,射在那大漢臉上,身子向前一跌,順勢便伸指點了他右乳下的「神封穴」。要知朱長齡重傷之後,已非那大漢的敵手,卻藉著噴血傾跌,出其不意,以家傳的「一陽指」手法,點中了他大穴。「一陽指」點穴功夫天下無雙,那大漢武功雖強,竟也受制,動彈不得。朱長齡又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,自己卻支持不住,暈倒在地。朱九真和張無忌急忙上前扶起。

  過了一會,朱長齡悠悠醒轉,問無忌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朱伯伯,我再也不能隱瞞,你所說的恩公,便是家父。金毛獅王是我義父,我怎會認錯?」朱長齡搖了搖頭,不能相信。張無忌道:「我義父雙眼已盲,這人眼目完好,便是最大的破綻。我義父是在冰火島上失明,此事外間無知曉,這人前來冒充,卻不知我義父盲目這會事。」朱九真拉住他手,道:「無忌弟,你當真是咱家大恩公的孩子?這可太好了,太好了。」朱長齡兀自不信,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崑崙的情由,簡略說了。姚清泉旁敲側擊,問他武當山上和種情形,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,聽他講得半點不錯,這才相信。朱長齡仍感為難,說道:「倘若這孩子說的是謊話,咱們得罪了謝大俠,那可如何是好?」姚清泉拔出匕首,對著那大漢的右眼,說道:「朋友,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,你既要學他,便須學得到家些,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。我姓姚的上了你的大當,若不是這位小兄弟識破,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的性命?」說著匕首向前一送,刃尖直抵他的眼皮。那大漢哈哈大笑,說道:「有種的便一刀將我殺了。你當我開碑手胡豹是什麼人?能受你逼供的麼?」朱長齡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開碑手胡豹!嗯,你是崆峒派的。」胡豹大聲道:「不錯,天下各門各派,都知你朱長齡要為張翠山報仇。常言道得好: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」

  姚清泉喝道:「你這人恁地惡毒!」匕首一抵,便往他心口刺去。朱長齡左手探出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說道:「二弟,且慢,倘若他真的是謝大俠,咱哥兒倆可是萬死莫贖。」姚清泉道:「這位小兄弟已說得明明白白,大哥你若三心兩意,決斷不下,眼前大禍,可就難以避過。」朱長齡搖頭道:「咱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,決不能錯傷了張恩公的義兄一根毫毛。」張無忌道:「朱伯伯,這人決不是我義父。我義父外號叫作『金毛獅王』,頭髮是黃的,這人卻是黑頭髮。」

  朱長齡沉吟半晌,點了點頭,攜著他手,道:「小兄弟,你跟我來。」兩人走出石室,再出了石洞,直到山坡後的一座懸崖之下。朱長齡和無忌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,說道:「小兄弟,這人倘若不是謝大俠,咱們非殺了他不可,但在動手之前,我須得心下確無半點懷疑。你說不是不是?」張無忌道:「這是你尊敬我爹爹和義父,唯恐有甚失閃,原是應當的。但這人絕非我義父,朱伯伯,你放心好了。」朱長齡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孩子,我年輕之時,曾上過不少人的當。今日我所以不肯還手,以致身受重傷,還是識錯了人之故。一錯不能再錯,此事關係重大,我死不足惜,卻無論如何,須得維護你和謝大俠的平安。我本該問個明白謝大俠到底身在何處,方能真正放心,可是這件事我卻又不便啟口。」張無忌心下激動,道:「朱伯伯,你為了我爹爹和義父把百萬家產都焚毀了,自己又受了這等重傷,難道我還有信你不過的。我義父的情形,你便是不問,我也要跟你說。」於是將父母和謝遜如何飄流到冰火島上、如何一住十年、如何三人結義回來的種種情由,一一對朱長齡說了。當然其中一大半經過,是他轉從父母口中得知,但也說得十分生動明白。

  朱長齡一生飽經憂患,處事甚為慎重,聽得無忌所言確無半點破綻,才長長的舒了口氣,仰天說道:「恩公啊恩公,你在天之靈,祈請明鑒,我朱長齡今日還不能死,定當竭盡所能,撫養無忌兄弟長大成人。只是強敵環伺,我朱長齡武藝低微,萬望恩公時加佑護。」說罷跪倒在地,向天叩頭。無忌又是傷心,又是感激,跟著跪下。

  朱長齡站起身來,說道:「現下我心中已無半分疑惑。唉!崑崙崆峒,少林峨嵋,那一派不是人多勢眾?小兄弟,先前我是決意拚了這條老命,殺得一個仇人是一個,以報令尊的大恩,但今日撫孤事大,報仇尚在其次,只是大地茫茫,卻何處是避秦的桃源?連我這等偏僻之極的處所,他們也都找上來了,那裏更有一塊樂土?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謝大俠孤零零的獨處冰火島上,這幾年的日子,想來也甚淒慘。唉,這位大俠對恩公恩嫂如此高義,我但盼能見他一面,死亦甘心。」

  張無忌聽他說到義父人在冰火島受苦,極是難過,心念一動,衝口說道:「朱伯伯,咱們一起往冰火島去,好不好?我在島上的十年何等逍遙快活,待等一回到中土,所見所受,不是兇殺流血,便是耽驚受怕。」朱長齡道:「小兄弟,你很想回到冰火島去,是不是?」無忌躊躇不答,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,何況去冰火島途中海程艱險!未必能至,不該累得朱長齡一家身冒奇危,須知大海無情,只要稍有不測,那便葬身於洪波巨濤之中。

  朱長齡握住他雙手,瞧著他臉,說道:「小兄弟,你我不是外人,務請坦誠相告,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島去?」話聲誠懇已極。張無忌此時心中,確是苦厭江湖上人心的險惡,亟盼在身死之前,能再見義父一面,如能死於義父懷抱之中,那麼一生再無他求,在朱長齡面前,他也無法作偽,隱瞞自己心事,於是緩緩的點了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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