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三九


  武烈站起身來,拍了朱九真的肩頭,笑道:「真兒……」這時他回過頭來,張無忌看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吃了一驚。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「開碑手胡豹」,什麼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、被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,全是誑騙無忌的巧妙機關,為了這戲要演得逼真,一掌擊出,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,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,所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親自出馬。只聽武烈對朱九真笑道:「所以啊,這場戲還有得唱呢,你一路得跟那小鬼假裝親熱,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。可千萬別露出馬腳。」

  朱九真道:「爹,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朱長齡道:「什麼?」朱九真道:「你叫我侍候這小鬼,這些日子來,吃的苦頭可真不小。要到那冰火島,時候還長著呢,不知道還要受多少罪。等你取到屠龍刀後,我可要這小鬼一刀殺死!」

  張無忌聽朱九真這麼惡狠狠的說話,眼前一黑,幾欲暈倒,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:「咱們這般用巧計騙他,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,說來已有些不該。這小子也不是壞人,咱們殺了謝遜,取得屠龍寶刀之後,將這小子雙目刺瞎,留在冰火島上,也就是了。」武烈讚道:「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,不失俠義家風。」朱長齡嘆道:「咱們這一步棋子,實在也是情非得已。武二弟,咱們出海之後,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面,倘若太近,會惹起那小子的疑心,過份遠了,又怕失了連絡,這梢公舟師,可得費神物色才是。」武烈道:「是,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。」

 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:「我從沒吐露自己身份,怎地會給他們瞧破?嗯,想是我全力和衛璧及朱武二女周旋之時,使出了武當心法和降龍十八掌中的功夫,朱伯伯見多識廣,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歷。」又道:「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,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,若是用強,決不能逼迫我洩露真相。於是假造圖畫、焚燒巨宅、再使苦肉計使我感動。他不須問我一句,卻使我反求他帶往冰火島去。朱長齡啊朱長齡,你的奸計,可真是毒辣之至了。」

  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各種籌劃。張無忌不敢再聽,凝住氣息,輕輕提腳,輕輕放下,每跨一步,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,才敢再跨第二步。他知朱長齡、武烈兩人武功強極,自己只要稍一不慎,踏斷半條枝枯枝,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。這三十幾步路,跨得其慢無比,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丈外,方才走得稍快。他慌不擇路,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,越攀越高,越走越快,到後來竟是發足狂奔,一個多時辰之中,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。他奔逃了半夜,到得天色明亮,只見自己處身在一個雪嶺的叢林之內。他回頭眺望,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,這麼一望,不由得叫一聲苦,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之中,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。原來西域苦寒,這時雖然已是春天,但山嶺間積雪未溶。他昨晚倉惶逃命,不敢在山谷和平地上逗留,竭力的攀登山嶺,那知反而洩露了自己行藏。

  便在此時,隱隱聽得前面傳來一陣狼嗥的聲音,極是悽厲可怖,張無忌站在一塊突出的懸崖之上,向前遙望,只見山谷中有七八條大灰狼仰起了頭,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。顯是群狼腹飢,想要食之裹腹,只是和他站立之處隔著一條望不見底的萬丈峽谷,無法過來。他回頭再看,心中突的一跳,只見山坡上有五個黑影,慢慢向上移動。此時相隔尚遠,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,實則奔行如風,不用一個時辰,便能追到,那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了。張無忌定了定神,打定了主意:「我寧可被餓狼分屍而食,也不能落入他們手中,苦受他們折磨。」想到自己對朱九真如此痴心敬重,那知她美艷絕倫的面貌之下,竟是藏著這樣一副蛇蝎心腸,他又是慚愧,又是傷心,縱身便往密林中奔去。

  樹林中長草齊腰,雖然也有積雪,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。他奔了一陣,體中寒毒突然發作,雙腿也已累得無法再動,便鑽在一叢長草之中,從地下拾起一塊尖角的石頭,拿在手裏,若是朱長齡等追到,發覺了自己藏身所在,那麼便用尖石撞擊太陽穴自殺。

  他心意已決,靈台清明,回想這兩個多月來,寄身朱家莊的種種經過,越想越是難受,心道:「少林寺的高僧害我,那也罷了。崆峒派、華山派、崑崙派這些人恩將仇報,我也不放在心上,可是我對真姊這般一片誠心,到頭來才知內中真相原來如此……唉,唉,媽媽臨死之時叮囑我什麼話?怎地我全然置之腦後?」

  他的母親素素臨死時對他說的那幾句話,清晰異常的在他耳邊響了起來:「孩兒,你大了之後,要提防女人騙你,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會騙人。」張無忌熱淚盈眶,眼前一片糢糊,心道:「媽媽跟我說這幾句話之時,那柄匕首已插在她胸口。她忍著劇痛,如此叮囑我,我卻將她這幾句血淚之言全不放在心上。若不是我會衝解穴道之法,鬼使神差的聽到了朱長齡的陰謀,以他們佈置的周密,我非將他們帶到冰火島上,害了義父的性命不可。」他心中一靜,對朱長齡父女所作所為的含意,登時瞧得明明白白。朱長齡一料到他是張翠山的之子,便出手擊斃群犬,掌擊女兒,使得張無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、仁義過人的俠士。至於將這些連綿數十里的華廈付之一炬,雖然有些可惜,但比之「武林至尊」的屠龍寶刀,卻又是不值什麼了。

  張無忌又想:「我在島上之時,每天都見義父抱著那柄刀兒呆呆出神,十年之中,始終參解不透刀中的祕密。可是這朱長齡機智過人,計謀之深,遠遠勝我義父。我義父想不出,寶刀若是到了朱長齡手中,他卻多半能想得出……」這時猛聽得腳步聲響,朱長齡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叢林之中。

  武烈低聲道:「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內,不會再逃往遠處……」朱長齡急忙打斷他的話題,說道:「唉,不知真兒說錯了什麼話,得罪了這位小兄弟。我真是擔心,他小小年紀,若是在這大雪遍野的山嶺中有甚失閃,我便是粉身碎骨,也對不起張恩公啊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憂心如搗,自責甚深,張無忌聽在耳裏,不由得毛骨悚然,暗想:「他心尚不死,還在想花言巧語的騙我。」只聽得朱、武二人各持木杖,在長草叢中拍打,張無忌全身蜷縮,一動也不敢動,幸而那林中佔地甚廣,要每一處都拍打到,卻是無法辦到。不久衛璧和雪嶺雙姝也趕到了,五人在這叢林中搜索了半天,始終沒找到張無忌,各人都感倦累,便石上坐下休息。其實五人所坐之處,和張無忌相隔不過兩丈,只是林密草長,將無忌的身子掩蔽得極是嚴密。

  朱長齡凝思片刻,突然大聲喝道:「真兒,你到底怎地得罪了無忌兄弟,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別?」朱九真一怔,朱長齡忙向她使個眼色。張無忌伏在草叢,卻將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。朱九真會意,便大聲道:「我跟他開玩笑,點了他的穴道,不知怎樣,這位小兄弟卻當了真。」說著提高嗓子,縱聲叫道:「無忌弟弟,無忌弟弟,你快出來,真姊跟你陪不是啦。」聲音雖響,卻仍是嬌媚婉轉,充滿了誘惑之意。她叫了一會,見無動靜,忽然哭了起來,說道:「爹,你別打我,別打我。我不是故意得罪無忌弟弟啊。」朱長齡大聲怒喝,朱九真不住口的慘叫,似乎給父親打得痛不可當。張無忌眼見他父女倆做戲,可是聽著這聲音,仍是心下惻然,暗道:「幸而我瞧見你們的神情,否則聽了她如此尖聲慘叫,明知於我不利,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。」

  朱氏父女知道張無忌是藏身在這樹林之內,一個怒罵,一個哀喚,聲音越來越是淒厲,張無忌雙手掩耳,那聲音還是一陣陣傳入耳中。他再也忍耐不住,把心一橫,縱身躍出,叫道:「你們搗什麼鬼,難道還騙倒我麼?」朱長齡等五人齊聲歡呼:「在這裏了!」張無忌道:「真姊,你好!」穿林而北,發足狂奔。朱長齡和武烈便如兩頭大鳥般向他身後撲去。張無忌死志早決,更無猶疑,筆直向那萬丈峽谷奔去,可是朱長齡的輕功勝他甚遠,待他奔到峽谷邊上,朱長齡已追到他的身後,伸手往他背心抓去。

  張無忌只覺背心奇痛徹骨,朱長齡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緊緊抓住他背脊,就在此時,他足底踏空,半個身子已在深淵之上。他左足跟著跨出,全身向前一撲。朱長齡萬沒料到他寧可投崖而死,也不願落入他的手裏,被他一帶,跟著向前傾出。以他數十年的武功修為,若是立時放手反躍,自可保住性命,可是他知道只須五根手指一鬆,那「武林至尊」的屠龍刀,便永遠再無到手的機會,這兩個月來的苦心籌劃、成為一片焦土的巨宅華廈,盡數隨著這五根手指的一鬆而付諸東流。

  當真是時遲那時快,他策一猶豫,張無忌下跌之勢卻是決不稍緩,朱長齡叫道:「不好!」反探左手來和自後馳到接應的武烈相握時,卻是差了尺許。他抓著張無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開,兩人一齊自峭壁跌落,直摔向足底的萬丈深淵,只聽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驚呼聲自頭頂傳來,一霎間便聽不到了,兩人衝開瀰漫谷中的雲霧直向下墜。

  朱長齡心知這一摔下去,自必變成肉泥,但他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風浪,臨危不亂,只覺身旁風聲虎虎,不住的向下摔落,卻是仍未著地。這峽谷兩邊相距並不甚寬,偶爾見到峭壁上有樹枝伸出,朱長齡左手去抓,但幾次都是差數尺,沒能抓到,最後一次是抓到了,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,那枝樹枝吃不住力,喀喇一聲,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時折斷。但就是這麼緩得一緩,朱長齡身子已有借力之處,雙足一絞,使招「烏龍絞柱」,牢牢的抱住那株松樹,提起無忌,將他放在樹上,唯恐他仍要躍下尋死,抓住他手臂不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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