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三六


  朱長齡向女兒道:「我家身受大恩,你可跟張兄弟說一說。」朱九真攜著無忌的手,走到父親書房,指著牆上一幅大中堂給他看。那中堂右端題著七個字道:「張公翠山恩德圖。」張無忌見到父親的名諱,已是淚眼糢糊,只見圖中所繪是一處曠野,一個少年英俊的武士,左手持銀鉤、右手揮鐵筆,正和五個兇悍的敵人惡鬥。張無忌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父親了,雖然面貌並不肖似,但依稀可從他眉目之間,看到自己的影子。地下躺著兩人,一個是朱長齡,另一個便是姚清泉,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。左下角繪著一個青年婦人,滿眼懼色,正是朱夫人,她手中抱著一個女嬰,無忌凝目細看,但見那女嬰嘴角邊有一顆小黑痣,那自是朱九真了。這幅中堂紙色已變淡黃,為時至少已在十年以上。朱九真指著圖畫,向無忌解釋。原來其時朱九真初生不久,朱長齡為了躲避強仇,攜眷西行,但途中還是給對頭追上了。兩名師弟為敵人所殺,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,敵人正要痛下毒手,適逢張翠山路過,行俠仗義,將敵人擊退,救了他一家的性命。依時日推算,那自是張翠山在赴冰火島之前所為。

  朱九真說了這件事後,神色黯然,道:「咱們住得隱僻,張恩公從海外歸來的訊息,直至去年方才得知。爹爹因為立誓不再踏進中原一步,忙請姚二叔攜帶貴禮物,前赴武當,那知道……」說到這裏,一名書僮進來請她赴靈堂行禮。朱九真匆匆回房,換了一套最素淨的衣衫,和無忌同到後堂。只見後堂已排列了一個靈位,素燭高燒,靈牌上寫著「恩公張大俠諱翠山之靈位」。朱長齡夫婦及姚清泉跪拜在地,哭泣甚哀。無忌跟著朱九真一同跪拜。朱長齡撫著他頭,哽咽道:「小兄弟,很好,很好。這位張大俠慷慨磊落,實是當世無雙的奇男子,你雖跟他並不相識,無親無故,但拜他一拜,也是應該的。」當此情境,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「張恩公」的兒子,心想:「那姚二叔傳聞有誤,說我不過八九歲年紀。此時我便明說,他們也一定不信。」忽聽姚清泉道:「大哥,那位謝爺……」朱長齡咳嗽一聲,向他使個眼色,姚清泉登時會意,說道:「那些謝儀該怎麼辦?要不要替恩公發喪?」朱長齡道:「你瞧著辦吧!」無忌心想:「我明明聽你說的是『謝爺』,怎地忽然改為『謝儀』?謝爺,謝爺?難道說的是我義父麼?」

  這一晚張無忌想起亡父亡母,以及獨個兒在冰火島上苦渡餘生的義父,思潮起伏,那裏睡得安穩?次晨起身,聽得腳步細碎,鼻中聞到一陣幽香,見朱九真端著洗臉水,走進房來。張無忌一驚,道:「真姊,怎……怎麼你給我……」朱九真道:「傭僕和丫鬟都走乾淨了,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麼緊?」張無忌更是驚奇,問道:「為……為甚麼都走了?」朱九真道:「是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,每個人都領了一筆銀子,各自回自己家去,因為在這兒危險不過。」她頓了一頓,道:「你洗臉後,爹爹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張無忌胡亂洗臉,朱九真拿了梳子,給他梳頭,然後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的書房。這所大宅子中本有一百多名婢僕,這時突然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。朱長齡見二人進來,說道:「張兄弟,我敬重你是位少年英雄,本想留你在舍下住個十年八載,可是眼下突起變故,迫得和你分手,張兄弟千萬莫怪。」說著托過一隻盤子,盤中放著十二錠黃金,十二錠白銀,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,說道:「這是愚夫婦和小女的一點敬意,請張兄弟收下。老夫若能留得這條性命,日後當再相會……」說到這裏,喉頭塞住了,再也說不下去。

  無忌閃身讓在一旁,昂然道:「朱伯伯,小侄雖然年輕無用,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。府上眼前既有危難,小侄決不能自行趨避。縱使不能幫伯父和姊姊什麼忙,也當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。」朱長齡勸之再三,無忌只是不聽。朱長齡嘆道:「唉,小孩子家不知危險。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,可是你先得立下一個重誓,決不向第二人洩露機密,也不得向我多問一句。」張無忌跪下地下,朗聲道:「皇天在上,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,若是我向旁人洩露,多口查問,教我亂刀分屍,身敗名裂。」

  朱長齡扶他起來,探首到窗外一看,隨即飛身上屋,查明四下裏無旁人偷聽,這才回進書房,在無忌耳旁低聲道:「我跟你說的話,你只可記在心中,卻不許問我,不得向我說一句話,以防隔牆有耳。」無忌點了點頭,朱長齡低聲道:「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,還帶了一個人來,此人姓謝名遜,外號叫作金毛獅王……」

  張無忌大吃一驚,身子發顫。朱長齡又道:「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有八拜之交,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,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,便是為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。他不知如何回到中土,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,殺傷了許多仇人,只是好漢敵不過人多,終於身受重傷。姚二弟為人機智,救了他逃到這裏,對頭們轉眼便要追到,對方人多勢眾,咱們萬萬抵敵不住。我是捨命報恩,決意為謝大俠而死,可是你跟他並無半點淵源,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?張兄弟,我言盡於此,你快快去吧!敵人一到,玉石俱焚,再遲可來不及了。」

  張無忌只聽得心頭火熱,又驚又喜,萬想不到義父竟會到了此處,問道:「他在那……」朱長齡右手迭出,按住了他嘴巴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不許說話。敵人神通廣大,一句話不小心,便危及謝大俠性命。你忘了適才的重誓麼?」張無忌點了點頭。朱長齡道:「我已跟你說得明白,張兄弟,我當你是好朋友,跟你推心置腹,絕無瞞隱。你即速動身為要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跟我說明白後,我更加不走了。」

  朱長齡長嘆一聲,說道:「事不宜遲,須得動手了。」當下和朱九真及無忌奔出大門,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,身旁放著幾個包袱,似要遠行。無忌東瞧西望,卻不見義父的影蹤。朱長齡晃著火摺,點燃了一個火把。便往大門上點去。頃刻間火光衝天而起,火頭延向四處,原來這座大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,早已澆遍了火油。

  西域天山崑崙一帶,自古盛產火油,常見油如湧泉從地底噴出,取之即可生火煮食。朱家莊廣廈華宅,連綿里許,但在火油助燃之下,焚燒極是迅速。張無忌眼見彫樑畫棟,頃刻間化為灰燼,心下好生感激:「朱伯伯畢生積儲,無數心血,盡為焦土,那完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,這等血性男子,世間少有。」

  當晚朱長齡夫婦、朱九真、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,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,由姚清泉率領,在洞外戒備。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,幸而敵人尚未趕到。第三日晚間,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,和姚清泉張無忌從山洞深處走去,經過黑越越的一條長隧道,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。這幾間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,儲備充分,只是頗為悶熱。朱九真見無忌不住伸袖拭汗,笑道:「無忌弟,你知不知道,為什麼這裏如此炎熱?你可知咱們是在什麼地方?」無忌鼻中聞到一陣焦臭,登時省悟:「啊,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。」朱九真道:「你真聰明。」

  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,更是佩服。敵人大舉來襲之時,眼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存,只有向遠處追索,決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。他見石室彼端有一處鐵門緊緊閉住,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,心中雖是亟盼和義父相見,一敘別來之情,但想眼前步步危機,連朱長齡都不敢去和謝遜說話,自己怎能隨便,倘若誤了大事,自己送命不打緊,累了義父和朱家全家的性命,那是多大的罪過?

 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,各人展開毛氈,正要安睡,忽然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,遠遠傳來,不多時便到了頭頂。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:「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啦,快追,快追!」各人雖在地底,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,原來在地窖中有鐵管通向地面,傳下聲音。但聽得馬蹄雜沓,漸漸遠去。

  這一晚從地窖經過的追兵,先後共有五批,有崑崙派的巨鯨幫的,其中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,每一批少則七八人,多則十餘人,兵刃鏘鏘,健馬嘶吼,無不口出惡言,聲勢洶洶。無忌心想:「我義父若非雙目失明,又受重傷,那將你們這些妖魔小醜放在心上。」待第五批人走遠,姚清泉拿起木塞,塞住鐵管之口,如此地窖中各人的說話,不致為上面偶然經過之人聽見。但他話聲仍是壓低,輕聲道:「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。」朱長齡點了點頭。姚清泉伸手扳動鐵門的機括,鐵門緩緩開了。他左手提著一盞火油燈,走進鐵門。這時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,站起身來,在姚清泉背後張望,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裏面而臥。張無忌乍見義父,熱淚盈眶,只聽姚清泉低聲道:「謝大俠,覺得好些了麼?要不要喝水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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