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〇九


 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,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,見無忌忙得滿頭大汗,正替各人治傷。紀曉芙便幫著包紮傷口,傳遞藥物。這一十五人本來個個是縱橫湖海的豪客,這時卻要伺候無忌的眼色行事,對他的一言一語,誰都不敢違拗。只有楊不悔無憂無慮,口中吃著梨棗,追撲蝴蝶為戲。

  直到午夜,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初步治了一治,出血者止血,疼痛者止痛,但每人的傷勢均甚古怪複雜,單理外傷謹為治標。無忌回房睡了幾個時辰,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,跳起身來,果見有幾人固是略見痊可,但大半卻是反見惡化。他束手無策,只得去說給胡青牛聽。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,死也好,活也好,我才不理呢。」無忌靈機一動,說道:「假如有一個明教弟子,體外無傷,但腹內瘀血脹壅,紅腫暗青,昏悶欲死,你便如何治法?」胡青牛道:「倘若是明教弟子,我便用山甲、歸尾、紅花、生地、靈仙、血竭、桃仙、大黃、乳香、沒藥,以水酒煎好,再加童便,服後便瀉出瘀血。」

  無忌又道:「假若有一明教弟子,被人左耳灌入鉛水,右耳灌入水銀,眼中塗了生漆,疼痛難當,不能視物,那便如何?」胡青牛勃然怒道:「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?」無忌道:「那人果是歹毒,但我想總須先治好那明教弟子目耳之傷,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。」胡青牛思索了片刻,說道:「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,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,鉛塊溶入水銀,便隨之流出。再以金針深入右耳,水銀可附於金針之上,慢慢取出。至於生漆入眼,試以螃蟹搗汁化服,或能化解。」

  如此這般,無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,都假託為明教弟子受傷,向胡青牛請教,胡青牛便教以治法。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怪,無忌依法施為之後,有些法子不能見效,胡青牛便潛心思考,另擬別法。

  這樣過了五六日,各人的傷勢均是日漸痊癒。紀曉芙所受內傷,原來乃是中毒,敵人掌力不但震傷她內臟,還以毒性傳入,無忌診斷明白後,以生龍骨、蘇木、土狗、五靈脂、千金子、蛤粉等藥給她服下,解毒化瘀,再搭她脈膊,便覺脈細而緩,傷勢日輕一日。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,地下舖了稻草,席地而臥。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有一個小小茅舍,和女共住,那是無忌命各人合力所建,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,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,也可說大有所獲。這一天早晨起來,他一見紀曉芙的臉色,只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,不禁吃了一驚。

  張無忌見了紀曉芙這等臉色,似是傷勢又有反覆,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,忙一搭她脈膊,叫她再吐些口涎,調在「百合散」中一看,果是體內毒性轉盛。張無忌苦思不解,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。胡青牛嘆了口氣,說了治法。張無忌依法施為,果有靈效。可是待得治好了紀曉芙,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,腐臭難當。這樣過了數日,一十五個傷者都是忽好忽壞,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,但一晚之間,又是突然沉重。無忌不明其中理由,去問胡青牛時,胡青牛總道:「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,倘若一醫便癒,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?」

  這天晚上,張無忌睡在床上,潛心思索:「傷勢反覆惡化,雖是常事,但不致於十五人個個如此,又何況一變再變,真是奇怪得緊。」直到三更過後,他想著這件事,仍是無法入睡。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,有人放輕了腳步,悄悄走過。無忌好奇心起。濕破窗紙,向外一張,只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,隱沒在槐樹之後,瞧這人的衣著,宛然便是胡青牛。

  無忌大奇:「胡先生起來作甚?他的天花好了麼?」但見胡青牛這般行走,顯是不願被人瞧見,過了一會,見胡青牛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。無忌心中怦怦亂跳,父親傳下來的俠義心腸登起,暗道:「他是去欺侮紀姑姑麼?我雖非他的敵手,這件事可不能不管。」縱身從窗中跳出,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面,只見他身形一閃,進了茅舍。那茅舍是倉卒之間胡亂搭成,無牆無門,只求聊以遮蔽風雨而已,旁人自是進出自如。張無忌大急,快步走到茅舍背後,伏地向內一張,只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,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,投在紀曉芙的藥碗之中,當即轉身出外。無忌一瞥之下,見他臉上仍用青布蒙住,不知天花是否已愈,一剎那間,無忌心中恍然大悟,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:「原來胡先生半夜裏偷偷前來下毒,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。」

  但見胡青牛又走到簡捷、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中去,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,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出來,想是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各不同,不免多費時光。無忌悄悄鑽進紀曉芙的茅舍,拿起藥碗一聞,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「八仙湯」,要紀曉芙清晨一醒,立即服食,但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。便在此時,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地面,知是胡青牛回入臥室。

  無忌放下藥碗,鑽出茅舍,輕聲叫道:「紀姑姑,紀姑姑!」紀曉芙這等學武之人,本來耳目甚靈,雖在沉睡之中,只要稍有響動,便即驚覺,但無忌叫了數聲,她終是不醒。無忌只得伸手輕搖她的肩頭,搖了七八下,紀曉芙這才醒轉,驚問:「是誰?」無忌低聲道:「紀姑姑,是我,請你出來。」紀曉芙見他深夜到來,語聲甚是緊迫,知道必有要事,便將手臂輕輕從楊不悔頭頸下抽了出來,鑽出茅舍。無忌道:「紀姑姑,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,不能再喝,你拿去倒在溪中,一切別動聲色,明日跟你細談。」紀曉芙點了點頭,無忌生怕有人驚覺,回到自己臥室之外,仍從窗中爬進。

 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,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,越追越遠。紀曉芙知他用意,隨後跟來。這幾天無忌常帶著楊不悔玩耍,別人見他三人走遠,誰也沒有在意。一直走出里許,到了一處山坡,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。紀曉芙對女兒道:「不兒,別追蝴蝶啦,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,咱們每個人戴一個。」楊不悔很是高興,自去採花摘草。無忌道:「紀姑姑,那胡青牛跟你有何深仇大冤,為什麼他要下毒害你?」

  紀曉芙一怔,道:「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,直到今日,也是沒見過他一面,那裏談得上『仇怨』兩字?」微一沉吟,又道:「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,只稱他醫術如神,乃是當世第一高手,他們跟他也是並不相識。他、他為什麼要下毒害我?」張無忌於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,又道:「我聞到你那『八仙湯』中,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氣味。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,但毒性甚烈,下的份量決不能重,尤其和八仙湯中的八種傷藥均有衝撞,於你身子大有損害。雖不致命,可就纏綿難愈了。」紀曉芙道:「你說餘外的十四人也是這樣,這事更加奇怪。就算我爹爹或是我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,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。」張無忌答道:「紀姑姑,這蝴蝶谷甚是隱僻,你怎地會找到這裏?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?這些事跟我無關,我原是不該多問,但眼前之事甚是蹺蹊,請你莫怪。」紀曉芙臉上微微一紅,明白了無忌話中之意,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,說起來令她尷尬,是以相處數日,他始終絕口不提,便道:「你救了我的性命,我還能瞞著你什麼?何況你年紀雖小,待我和不兒卻是很好,我滿腔的苦處,除了對你之外,這世上再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。」說到這裏,不禁流下淚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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