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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▼第三十四回 怪傷奇醫

  張無忌究竟年紀尚幼,不明世情,給他兩人這麼一吹一捧,不免有些喜歡,說道:「名聞天下有什麼好?胡先生既不肯動手,我也無法。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,這樣吧,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是。」於是取出金創藥來,要替各人止血減痛。

  可是待得詳察每人傷勢,不由得越看越是驚奇,原來每人的傷勢固是各各不同,而且傷法甚為奇特,均是胡青牛所授的傷科症狀中從所未見的。有一人被仇敵逼著在肚裏吞服了數十枚鋼針。有一人肝臟被內力震傷,但醫治肝傷的「行間」、「中封」、「陰包」、「五里」諸要穴上,卻都被仇人先用尖刀戳爛,顯然下手的那人也是精通醫理,令人無從著手醫治。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,不斷的咳嗽喀血。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,可又沒傷到心肺。有一人雙手被割,卻被左手接在右臂上,右手接在左臂上,血肉相連,不倫不類。更有一人全身青腫,說是被蜈蚣、蝎子、黃蜂等二十餘種毒蟲同時刺傷。

  無忌只看了六七個人,已是大皺眉頭,心想:「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,我是一件都治不來的。這下手傷人的兇手,為何挖空心思,這般折磨人家?」忽地心念一動:「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,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內傷,否則何以她一人卻是例外?」忙走進廂房,一搭紀曉芙的脈膊,更是一驚,但覺她手脈跳動忽強忽弱、時澀時滑,顯是內臟有異,但為什麼全變得這樣,實在說不上來。

  那十四人傷勢甚奇,他也不放在心下,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,此時受這些怪罪,也算活該,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,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,低聲道:「先生,你睡著了麼?」只聽胡青牛道:「什麼事?不管他是誰,我都不治?」無忌道:「是。只是這些人所受之傷,當真是奇怪得緊。」於是將各人的怪傷,一一說了。胡青牛隔著帘布,聽得極是仔細,有不明白之處,叫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。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,才將十五人的傷勢細細說完。

  胡青牛口中不斷「嗯,嗯」答應,顯似在用心思索,過了良久良久,說道:「哼,這些傷勢,也難我不倒……」無忌身後忽有一人接口道:「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:『你枉稱蝶谷醫仙,可是這一十五種奇傷怪毒,料你一個也醫不了』哈哈。果然你只有躲將起來,假裝生病。」無忌回頭,見說話之人正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手伽藍簡捷。他頭上一根毛髮也無,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,後來才知是給那使金花之人在頭上塗了烈性毒藥,頭髮齊根爛掉,那毒藥還在向內侵蝕,頭皮越洗越癢,只怕數日之內,毒性入腦,非癲狂不可。這時他雙手被同伴用鐵鍊縛住,這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,否則如此奇癢難當,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頭骨了。

  胡青牛淡淡的道:「我醫得了也好,醫不了也好,總而言之,我是不會跟你治的。我瞧你尚有七八日的壽命,趕快回家,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,在這裏囉裏囉唆,究有何益?」簡捷頭上癢得實在難忍,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,手上的鐵鍊叮噹急響,氣喘喘的道:「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,我看你也難得好死,大家聯手,共抗強敵,不是勝於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斃麼?」胡青牛道:「你們若是打得過他,早已殺了他啦!我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手,有什麼用?」簡捷哀求了一陣,胡青牛不再理睬。簡捷暴跳如雷,喝道:「好,左右是個死,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,咱那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做翻你這賊大夫,大夥兒一起送命。」

  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,正是先前嘔血而經張無忌以點穴法止住那人,他見簡捷暴跳如狂,伸手入懷,手腕翻將出來,手中已多了一柄蛾眉鋼刺,點在簡捷胸口,冷冷的道:「你得罪胡前輩,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。你要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好啊,我就先給你這麼一下。」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,但他雙手被鐵鍊綁住,無法招架,只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,不住喘氣。那姓薛的朗聲道:「胡前輩,晚輩薛公遠,是華山鮮于先生門下弟子,這裏給你老人家磕頭啦!」說著跪了下去,咚咚咚咚,磕了四個響頭。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,那胡青牛硬的不吃,這小子磕頭軟求,或者能成。薛公遠行過大禮,又道:「胡前輩身有貴恙,那是咱們沒福。這裏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,還請胡前輩允可,讓他治一治咱們的奇症怪傷。普天之下,除了蝶谷醫仙的弟子,咱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,那是再也沒人治得好的了。」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這孩子名叫張無忌,他是武當派的弟子,乃『銀鉤鐵劃』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,張三丰的再傳弟子。我胡青牛是魔教中為人不齒的敗類,跟他這種名門正派的高人子弟有什麼干係?他自己身中陰毒,求我醫治,可是我立過重誓,除非是明教中人,決不替人治傷療毒。這姓張的小孩子不肯入我明教,我怎能救他性命?」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,初時只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,那麼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,遇到疑難之處,胡青牛定肯指點,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。

  只聽胡青牛又道:「你們賴在我家裏不走。哼哼,以為我便肯發善心麼?你們問問這小孩,他賴在我家裏有多久啦。」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,只見他伸出兩根手指,薛公遠道:「二十天?」張無忌道:「整整兩年另兩個月。」簡薛二人面面相覷,都透了一口冷氣。胡青牛道:「他便是再賴十年,我也不能救他性命。只可惜一年之內,他五臟六腑中的陰毒定要發作,無論如何,活不過明年此日。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教祖立下重誓,便是生我的父親,我自己的親生兒女,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,我便不能用醫道救他們的性命。」

  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,正要走出,胡青牛忽道:「這位武當派的少年也懂一點醫理,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不及我明教,但也還不致於整死人。他武當派肯救也好,見死不救也好,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。」薛公遠一怔,聽他話中之意,似是要張無忌動手,忙道:「胡前輩,這位張小俠若肯出手相救,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。」胡青牛道:「他救不救,關我屁事?無忌,你聽著,在我胡青牛屋中,你不可妄使醫術,除非出我家門,我才答應。」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,這時一聽此言,又是呆了,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。

  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,當即明白,說道:「胡先生有病在身,你們不可多打擾他,請跟我出來。」三人來到草堂,張無忌道:「各位,小可年幼識淺,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,是否醫治得好,殊無把握。各位若是信得過的,便容小可盡力一試,生死各憑天命。」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痛或癢、或酸或麻,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,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喝下去,只要解得一時之苦,那也是甘之如飴,聽了無忌的話,人人大喜應諾。張無忌道:「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,以免治死了人累及『醫仙』的令譽,請大家到門外吧。」眾人聽了這幾句話,卻又躊躇起來,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,能有什麼本領?別給他亂攪一陣,傷上加傷,多受無謂的痛苦。簡捷卻大聲道:「我頭皮癢死了,小兄弟,請你先替我治。」

  簡捷說罷,叮叮噹噹拖著鐵鍊,便走出門去。張無忌沉吟半晌,到儲藥室中揀了南星、防風、白芷、天麻、羌活、白附子、花蕊石、紫蘇等十餘種藥物,命僮兒在石臼中搗爛,和以熱酒,調成藥膏,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。藥膏著頭,簡捷痛得慘叫一聲,全身都跳了起來,只聽他不住口的叫道:「好痛,啊,痛得命也沒了,嗯,還是痛的好,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。」他牙齒咬得格格直響,在草地上來回疾走,連叫:「痛得好,他媽的,這小子真有點兒本領,不,張小俠,我姓簡的得多謝你才成。」

  眾人見簡捷的頭癢立時見功,紛紛向張無忌求治。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,在地下不住打滾,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餘條活水蛭。那水蛭入胃不死,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。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:水蛭遇蜜,化而為水。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,於是命僮兒取過一大碗蜜來,命那人服了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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