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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▼第三十三回 精究醫理

  張無忌道:「可是他隔牆伸掌過來之時,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經脈,那時未必已知曉我身中玄冥神掌。」胡青牛搖頭道:「這圓真何以要害死你,此時我是猜想不透。你說跟他素不相識,他絕無害你之理,但你習了他的少林九陽功,神功外傳,單是為了這件事,便足足害死十個張無忌有餘。」無忌道:「我太師父言道: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門正派之首,代出高僧,領袖武林垂千百年。我想少林寺中縱然有幾個心胸偏狹之輩,但決不致於行事如此卑鄙?何況我太師父以『太極十三式』及『武當九陽功』和之交換,只有少林派佔了我武當派的便宜。」

  胡青牛冷笑道:「名門正派便怎樣了?你的父親母親,難道不是給名門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麼?他們自以為名門正派,對被他們視為邪魔外道之人,下手狠辣,毫不容情,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,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壞人。」這幾句觸動了無忌的心事,他想起武當山上父母伏劍而死,在場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門正派之士,少林、崑崙兩派為首,崆峒、峨嵋為眾。便是武當派中的諸師伯叔,也是眼睜睜的瞧著父母自刎身亡,雖有哀痛之情,但在各人心中,卻均認為死得應該。這番念頭他一直暗藏心內,不敢在太師父和眾師伯面前提起,此時胡青牛猛地將他心底深處最隱祕的想頭說了出來,他全身一震,不由得放聲大哭。

  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世事本是如此,你碰到一件事便哭,若是不死,日後有得你哭的呢。」無忌驀地止聲,擦乾了眼淚。胡青牛又道:「你由頭至尾沒見到他面目,焉知不是相識之人?一個人語聲可以假裝,便是容貌,變換又有何難?他不肯跟你見面,此中便有蹺蹊。你說他無緣無故,決不致下手害你。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嗎?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,我才盡心竭力的救治,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,一等治好,便要將你弄死。」無忌打了個寒噤,聽他說來輕描淡寫,似乎渾不當一回事,但知他既說出了口,決計不再輕易變通,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看我身上的陰毒終是驅除不掉,你不用下手,我自己也會死的。這世上之人,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,他才快活。大家學武練功,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麼?」

 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,出神半晌,幽幽說道:「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,立志濟世救人,可是越救越不對。我救活了的人,反過面來狠狠的害我。一個身上受了一十七處刀傷、非死不可的少年,我三日三晚不睡,耗盡心血救治了他,和他義結金蘭,情同手足,那知後來他卻殺了我的親妹子。你道此人是誰?他今日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。」

  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,神情極是苦痛,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,暗想:「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,這才養成了『見死不救』的性子。」問道:「這個忘恩負義、狼心狗肺的人是誰?你怎麼不去找他報仇?」胡青牛道:「我妹子臨死之時,卻要我立下重誓,決計不能找他報仇,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難,要我竭力救他。我本來不肯答應,但我妹子不聽到我立誓,死不瞑目。唉,我苦命的妹子,她……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。我兄妹倆自幼父母見背,相依為命。她臨死時如此求我,我怎能不依?」

  他說到這裏,眼中淚光瑩然。無忌心想:「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。想是他的義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,便是情侶了。」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:「今日我說的話,從此不得跟我再提,若是洩漏給旁人知曉,我治得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」無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幾句,但忽地心軟,覺得此人實在甚是可憐,便道:「我不說便是。」胡青牛摸了摸無忌的頭髮,嘆道:「可憐,可憐!」轉身進了內堂。

 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,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陰毒總歸難以驅除,即是以至高至深的醫術與他調理,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,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。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,但見無忌善解人意,山居寂寥,大是良伴,一是空閒,便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,把脈針炙之術。張無忌潛心鑽研,學得極是用心。胡青牛見他悟心奇高,對「黃帝蝦蟆經」、「西方子明堂炙經」、「太平聖惠方」、「瘡傷經驗全書」等醫學,尤有心得,不禁嘆道:「以你的聰明才智,又得逢我這個肯傾囊相授的明師,不到二十歲,便能和華陀、扁鵲比肩,只是……唉,可惜可惜。」

  他言下之意,是說等你醫術學好,壽命也終了,這般苦學,又有何用?無忌心中,卻另有一番主意,他決意要學成回春之術,待見到常遇春時,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。

  谷中安靜無事,歲月易逝,如此過了兩年,無忌已是一十四歲。這兩年之中,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,說張三丰知他體內陰毒難除,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,直至痊癒為止,無忌問起谷外消息,常遇春說道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一日,眾百姓衣食不週,群盜並起,眼見天下大亂,同時江湖上名門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,也是一天厲害過一天,雙方死傷均重,冤仇越結越深。

 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,均是稍住數日即去,最後一次來時,無忌已是醫術大進,細心替他診脈,擬了一張方子,要他照方長服,定可健身保元。常遇春說了聲:「多謝!」便將藥方隨手收在懷裏。

  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見,兩人在內室中閉門長談,直至深夜,仍不安睡,無忌暗自奇怪,心想常大哥和他這位胡師伯向來不睦,今番如此長談,想是他魔教中發生了什麼大事,自己並非魔教中人,也不便多問。次晨常遇春別去。無忌送到谷口,常遇春道:「兄弟,這幾日中,胡師伯有一個極厲害的對頭要來找他。我本想帶你出去暫避幾時,可是胡師伯言道,那對頭決計奈何不了他,不必畏懼。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。」無忌好奇心起,問道:「是什麼樣的對頭?」常遇春道:「這個我也不知。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,趕來向胡師伯報訊。兄弟,胡師伯老謀深算,他說不要緊,定有十足把握,只是我總有點放心不下。」

  無忌見他對自己如此關切,心中感動,兩人說了好一陣話,這才分別。無忌回到茅舍,只見胡青牛一如平日,毫無應付大敵的舉措,無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氣,幾次想問,但一開口,話題便被胡青牛截斷。無忌知他不願說及此事,也就不敢再問。

  如此過了六七日,別說沒有敵人上門尋仇生事,便連來求醫的鄉民也無一個。這天晚上,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的醫書「此事難知」,覺得腦子昏昏沉沉,甚是困倦,當即上床安睡,次日起身,便覺頭痛得厲害,正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,走到廳上,只見日影西斜,原來已是午後。無忌吃了一驚,心道:「這一覺睡得好長,看來我是生了病啦。」伸手一搭自己脈膊,卻無異狀,心下更是暗驚:「莫非我體內陰毒發作,陽壽已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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