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〇四


  其實胡青牛也是個才智過人之士,只要稍加深思,便該能猜到無忌的用意,但他見無忌用心鑽研自己畢生心血之所聚的書作,心下已自歡喜,也不再想及其他了。

  如此過了數日,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,雖是記了一肚皮的醫理藥方,但中國醫道何等精妙,豈能在數天之內明白?屈指一算,到得蝴蝶谷來已是第六日。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,若在七日之內得遇良醫,可以痊癒,否則縱然治好,也是武功全失。他在門外草地上躺了六天六晚,到了這日,卻又下雨來。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之中,仍是毫不理會。無忌心中大怒,暗想:「我所看的每一本醫書中,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,每一部書都道,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,你空具一身醫術,是這等見死不救。」

  到得晚上,那雨下得更加大了,同時電光閃閃,一個霹靂跟著一個霹靂。無忌把牙一咬,心道:「便是將常大哥醫壞了,那也無法可想。」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櫃中取了八根金針,走到常遇春身畔,說道:「常大哥,這幾日中小弟竭盡心力,研讀胡先生的醫書,雖是不能通曉,但時日緊迫,不能再行拖延。小弟只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,若是不幸出了岔子,小弟也不獨活便是。」常遇春哈哈笑道:「小兄弟說那裏話來?你快快給我下針施治。若是天幸得救,也好羞我胡師伯一羞。倘若兩針三針將我扎死了,也好過在這污泥坑中活受罪。」

  無忌雙手顫抖,細細摸準常遇春的穴道,將一枚金針,從他「關元穴」中刺了下去。他未練過針炙之法,這施針的手法,自是極為拙劣。胡青牛的金針又是軟金所製,非有深湛的內力,不能使用,無忌用力稍大,那針登時彎了,再也刺不進去,只得拔將出來又刺。自來針刺穴道,絕無出血之理,但給他這麼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,常遇春「關元穴」上登時鮮血湧出。要知那「關元穴」位處小腹,乃是人身的要害,這一出血不止,無忌心下大急,更是手足無措起來。

 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。張無忌回過頭來,只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後,悠閒自得,笑嘻嘻的瞧著自己弄得兩手都是染滿了鮮血。無忌急道:「胡先生,常大哥『關元穴』流血不止,那怎麼辦啊?」胡青牛道:「我自然知道怎麼辦,可是何必跟你說?」無忌昂然道:「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,請你快救常大哥,我立時死在你的面前便是。」胡青牛冷冷的道:「我說過不治的人,總之是不治的了。胡青牛不過是見死不救,又不是催命的無常,你死了於我有什麼好處?便是死十個張無忌,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。」

  無忌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,心想這金針太軟,我是用不來的,這時候也沒地方去尋找別種金針,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,略一沉吟,去折了一根竹枝下來,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籤,更不細想,便在常遇春「紫宮」、「中庭」、「關元」、「天池」四處穴道中扎了下去。這竹籤硬中帶有韌力,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。過了半晌,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。

  無忌不知這是自己亂刺一通之後使他傷上加傷?還是竹針見效,逼出了他體內的餘血?回頭看胡青牛時,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,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。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,於是進去亂翻醫書,窮思苦想,擬了一張藥方。他雖從醫書上,知道了某藥可治某病,但到底生地、柴胡是什麼模樣,牛膝、熊膽是怎樣的東西,卻是一件不識得,當下硬著頭皮,將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,說道:「請你照方煎一服藥。」

  那僮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,問他是否照煎。胡青牛鼻中哼一聲,道:「可笑,可笑。」冷笑三聲,道:「你照煎便是。他服下不死,算他命大。」無忌搶過藥方,將幾種藥味的份量都減少了一二錢。那僮兒便依方烹藥,煎成了濃濃的一碗。無忌端到常遇春口邊,含淚道:「常大哥,這服藥喝下去是吉是凶,小弟委實不知……」常遇春笑道:「妙極,妙極,這叫作盲醫治瞎馬。」閉了眼睛,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。

  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,不住的嘔血,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,直折騰了一夜。到得次日清晨,大雨止歇,常遇春嘔血漸少,血色也自黑變紫,自紫變紅。常遇春喜道:「小兄弟,你的藥居然吃不死人,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。」無忌大喜,道:「小弟的藥還使得麼?」常遇春笑道:「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,是以給我取了個名字,叫作『常遇春』,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。只是你的藥方似乎稍嫌霸道,喝在肚中,便如幾十把小刀子在亂削亂砍一般。」無忌道:「是。看來份量是重了些。」

  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「稍重」,直是重了好幾倍,又無別種中和調理之藥為佐,一味的急衝猛攻。他雖然從胡青牛的醫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,但用藥的「君臣佐使」之道,卻是全不通曉,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,雄健過人,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。

  胡青牛盥洗已畢,慢慢踱將出來,見常遇春胡青牛臉色紅潤,不禁吃了一驚,暗想:「一個聰明大膽,一個體魄壯健,這截心掌的掌傷,倒給他治好了。」當日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,什麼人參鹿茸首烏茯苓,各種大補的藥物,都開在上面。胡青牛家中所藏的藥材,無一不是珍品,藥力特別渾厚。如此調補了六七日,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,武功盡復舊觀,向無忌道:「小兄弟,我身上的掌傷已然痊癒,你每天在這門外陪我露宿,也不是道理。咱們就此別過。」

  這一個多月之中,無忌與他共當患難,相互的捨命全交,已是結下了生死好友,一旦分別,自是戀戀不捨,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自己,只得含淚答應。常遇春道:「兄弟,你也不須難過,三個月後,我再來探望。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盡,便送你去武當和你太師父伯相會。」他走進茅舍,向胡青牛拜別,說道:「弟子傷勢痊可,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,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,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。」胡青牛點點頭,道:「那算不了什麼。你傷勢已愈,所減者也不過是三十年的壽算。」

  常遇春不懂,問道:「什麼?」胡青牛道:「依你體魄而言,至少可活過八十歲。但那小子用藥有誤,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,以後再逢陰雨雷電,你便會週身疼痛,大概在五十歲上,便要一命嗚呼了。」常遇春哈哈一笑,慨然道:「大丈夫濟世報國,若能建立功業,便四十餘歲亦已綽然有餘,何必五十?要是碌碌一生,縱然年過百歲,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。」胡青牛點了點頭,便不再言語了。

  無忌一直送到蝴蝶谷口,才和他揮淚作別。無忌心下暗暗立志:「我胡裏胡塗的醫錯了常大哥,害得他要損三十年壽算。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,難道日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?無論如何?我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般無異。」

  自此胡青牛每日替無忌施針用藥,消散他體內的陰毒。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,記憶藥典,遇有疑難不明之處,便向胡青牛請教。這一著大投胡青牛之所好,竟是將畢生所學,傾囊以授,有時無忌提一些奇問怪想,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未想到過的許多途徑。他初時打算將無忌治愈之後,便即下手將他殺死,但這時覺得無忌一死,谷中便少了這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,用藥之際,竟是一味的拖延,不想他早癒早死。

  如此過了數月,有一日胡青牛猛地發覺,無忌無名指外側的「關衝穴」、臂彎上二寸的「清冷淵」、眉後陷中的「絲竹空」等穴道,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。原來這些穴道均屬「手少陽三焦經」,那三焦分上焦、中焦、下焦,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,自來醫書之中,說得神而明之,難以捉摸(按:中國醫學中的三焦,據醫家言,當即指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。今日科學昌明,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,仍是所知不多,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困難的部門。)胡青牛潛心苦思,用了許多巧妙的方法,始終不能將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陰毒逼出。十多日中,累得他頭髮也白了十餘根,這一日忍不住嘆道:「你太師父武功雖高,於醫道卻是太過外行,他愛你適足以害你,當你中了玄冥神掌後,還來助你打通奇經八脈,真是累死了人。」

  無忌搖頭道:「不是太師父給我打通的。」他和胡青牛相處數月,覺得他為人固是怪僻,卻非奸險陰惡之徒,於是將自己身世,以及如何在少林寺中學習「少林九陽功」的經過一一說了。胡青牛沉思半晌,突然伸手一拍大腿,說道:「無忌,那少林僧是有意害你也!」無忌吃了一驚,道:「我跟他素不相識,他何故害我?」胡青牛道:「嗯,這事果然奇怪。你將上了少室山後的一切情形,從頭至尾的說給我聽。」

  無忌對這回事記得清清楚楚,將太師父和空聞、空智等人的對答,少林寺中所見所聞,毫不遺漏的說了。胡青牛背負雙手,在室中踱來踱去,走了數圈,突然大聲道:「那少林僧定是有意害你,這一節我決不料錯,你太師父不明醫理,又是誠信待人,是以沒疑心到這一點。那少林僧圓真既是精修「少林九陽功」,又能助你打通奇經八脈,內功豈是泛泛?他雙掌跟你掌心一碰,便當知你身有陰毒。但仍替你打通經脈,那不是存心害人麼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