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六


  想去尋胡青牛時,卻不見他的人影,無忌這幾日中一直提心吊膽,等待胡青牛的對頭上門,這時忽然不見了他,急忙奔出門去找尋。只見花圃中一個僮兒正彎了腰在鋤草,忙問:「先生呢?」那僮兒道:「他不在房裏麼?剛才我還送茶進去。先生叫我別打擾他。」無忌一怔,啞然失笑:「我這不是庸人自擾麼?到處尋遍了,卻不到他房裏去找他?」

  張無忌走到胡青牛房外,只見房門緊閉,想起鋤草僮兒「不得打擾」的話,不敢呼喚,輕輕咳嗽了一聲。只聽胡青牛道:「無忌,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,咽喉疼痛,你自個兒讀書吧。」無忌應道:「是。」他耽心胡青牛病勢不輕,道:「先生,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?」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:「不用了。我已對鏡照過,並無大礙,已服了牛黃犀角散。」

  當天晚上,僮兒送飯進房,無忌跟著進去,只見胡青牛臉色憔悴,躺在床上。無忌心念一動:「難道昨晚我大睡之時,已有對頭到來?先生雖將他逐走,但自己也受了傷?」胡青牛揮手道:「快出去。你知我生的是什麼病?那是天花啊。」無忌看他臉上手上,果有點點紅斑,心想那天花之疾,發作時極為厲害,調理不善,重則致命,輕則滿臉麻皮,但胡青牛醫道精湛,雖染惡疾,自無後患,既非為敵人所傷,反倒放心。胡青牛道:「你和僮兒不可再進我房,我用過的碗筷杯碟,均須用沸水煮過,你們千萬不可混用。嗯……」他沉吟片刻,道:「無忌,這樣吧,你還是出蝴蝶谷去,到外面借宿半個月,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。」無忌忙道:「不必。先生有病,我若避開,誰來服侍你?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。」胡青牛道:「你還是避開的好。」但說了良久,無忌終是不肯。胡青牛道:「好吧,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。」

  如此過了三日,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,聽胡青牛嗓子雖然嘶啞,精神倒還健旺,飯量反較平時為多,料想無礙。胡青牛每日隔著房門報出藥名份量,那僮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。

  到第四日下午,無忌坐在草堂之中,誦讀「黃帝內經」中那一篇「四氣調神大論」,讀到「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,不治已亂治未亂,此之謂也。大病已成而後藥之,亂已成而後治之,譬猶渴而穿井,鬥而鑄錐,不亦晚乎?」那一段,不禁暗暗點頭,心道:「這幾句話說得真是不錯,口渴時再去掘井,要和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,那確是來不及了。國家擾亂後再去平變,縱然復歸安定,也已元氣大傷。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。」又想到內經「陰陽應象大論」中那幾句話:「善治者治皮毛,其次治肌膚,其次治筋脈,其次治六腑,其次治五臟。治五臟著,半死半生也。」心道:「良醫見人疾病初萌,即當治理。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,已只一半把握了。像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,何止半死半生,簡直便是九死一生。」

  正點頭讚嘆,行復自傷之際,忽聽得隱隱馬蹄聲響,自谷外直奔進來。無忌掩卷站起,心想:「這蝴蝶谷極是隱僻,這兩年多來,除了常大哥外,從無外人到來。只怕是先生的對頭到了。他正臥病,那便如何是好?」忙奔到胡青牛門外,說道:「先生,有數騎馬奔進谷來,你說怎麼辦?」胡青牛「嗯」了一聲,尚未回答,那幾騎馬來得好快,已是到了茅舍之外,只聽一人朗聲說道:「武林同道,求見醫仙胡先生,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。」

  無忌聽了這幾句,心中一寬,回到草堂,只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,手中牽著三匹馬,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,衣上血跡糢糊,顯見身受重傷。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,布上也是染滿鮮血,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,看來受傷也是不輕。無忌走到門口,說道:「各位來得真是不巧,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,臥病不起,無法替各位效勞,還是另請高明吧!」那漢子道:「咱們奔馳數百里,危在旦夕,全仗醫仙救命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胡先生身染天花,這幾日病勢甚惡,此是實情,決不敢相欺。」那漢子躊躇半晌,嘆了口氣,道:「咱三人是同門師兄弟,此番身受重傷,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,那是必死無疑的了。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,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。」無忌道:「既是如此,請問尊姓大名。」那漢子道:「咱三人賤名不足道,便請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。」說到這裏,身子搖搖欲墜,已是支持不住,猛地裏嘴一張,噴出一大口鮮血。

  無忌搶上一步,在他胸口和背心六處穴道上各點了一指。那漢子胸間熱血翻湧,本欲繼續噴出,給無忌這麼一點,穴道閉塞,胸口登時舒暢得多。他見無忌小小年紀,竟具這等身手,臉上露出驚詫之色。

  無忌走到胡青牛門外,說道:「先生,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,前來求醫,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。」胡青牛輕輕「咦」的一聲,怒道:「不治,不治,快趕出門去。」無忌道:「是。」回到草堂,向那漢子說道:「胡先生病體沉重,難以見客,還請原諒。」那漢子皺起了眉頭,正待繼續求懇,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,伸手一彈,無忌只覺眼前金光一閃,拍的一響。一件小小的暗器擊在草堂正中的桌上。那瘦漢子說道:「你拿這朵金花去給『見死不救』看,說咱三人都是給這金花的主兒打傷的,那人眼下便來找他,『見死不救』若是治好了咱們的傷,咱三人便留在這裏,助他禦敵。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濟,也總是多三個幫手。」

  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,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,走近桌邊一看,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,和真梅一般大小,白金絲作的花蕊,打造得精巧無比。他伸手去拿,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,金花嵌入桌面,竟是取不出來,只得拿過一把藥鑷,挑了幾下,方才取出,心想:「這瘦漢子的武功大是不弱,但在這金花的主兒手下傷得這般厲害。常大哥說這幾天會有胡先生的對頭到來尋仇,多半便是那人了,倒須跟先生說知。」於是手托金花,走到胡青牛房外,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。

  胡青牛道:「拿進來我瞧。」無忌輕輕的推開房門揭開門帘,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,原來天花病人怕風畏光,窗戶都用氈子遮住。胡青牛臉上蒙著一塊青布,只露出一對眼睛。無忌暗自心驚:「不知青布之下,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?病好之後,會不會成為麻皮?」胡青牛道:「將金花放在桌上,快退出房。」無忌依言放下金花,揭開門帘出房,還沒掩上房門,便聽胡青牛道:「他三人的死活,跟我姓胡的決不相干。胡青牛是死是活,也不勞他三位操心。」波的一聲,那朵金花穿破門帘,飛擲出來,噹的一響,掉在地上。這朵金花的邊緣雖是鋒利,但布帘是柔軟之物,竟能一擲而破,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,從未見他練過武功,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醫仙,卻也是武學的高手,雖在病中,功力未失。

  張無忌拾起金花,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,搖了搖頭,道:「先生實是病重……」猛聽得蹄聲答答,車聲轔轔,有一輛馬車向谷中馳來。無忌走到門外一望,只見那馬車馳得甚快,駛到門前,曳然而止。車中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,伸手車中,抱出一個禿頭老者,問道:「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麼?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……」第三句話沒說出口,身子一晃,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,一齊摔倒在地。說也湊巧,拉車的兩匹健馬也是乏得脫了力,口吐白沫,同時跪倒。

  瞧了二人這般神情,不問可知,是急馳一二百里而來,途中毫沒休息,以致累得如此狼狽。張無忌聽到「崆峒門下」四字,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,也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,這禿頭老者叫什麼「聖手伽藍簡捷」,當日雖然不曾來到武當,但料想也非好人,正想回絕,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,又有四五人走來,有的一跛一拐,有的互相攜扶,都是身上有傷。無忌皺起眉頭,不等這干人走近,朗聲說道:「胡先生染上了天花,自身難保,不能替各位治傷。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,以免耽誤了傷勢。」

 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,看清楚共有五人,身上衣飾都甚華貴,便似富商大賈一般,可是個個臉如白紙,竟無半點血色,身上卻沒傷痕血跡,看來那是受了極奇異的內傷。為首一人又高又胖,向聖手伽藍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,三人相對苦笑,原來三批人都是相識的。張無忌好奇心起,問道:「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麼。」那胖子道:「不錯。」轉頭向簡捷道:「簡兄,胡先生見到了麼?」簡捷搖了搖頭,道:「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,或許請得動胡先生。」

  無忌道:「那金花的主人是誰啊,為什麼這般橫行霸道?」那大胖子道:「請小兄弟向胡先生稟報一聲,便說蕪湖源盛金號姓梁的遠道前來求醫。」竟是沒答無忌的問話。最先到來那個口噴鮮血的漢子卻知道無忌並非尋常少年,便道:「小兄弟貴姓?跟胡先生怎生稱呼?」無忌道:「我是胡先生的病人,他治了我兩年有餘,也沒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。何況胡先生說過不治,那是決計不治的,你們便賴在這裏也沒用。」

  說話之間,先先後後又有四個人到來,有的乘車,有的騎馬,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。無忌大是奇怪,心想:「這蝴蝶谷地處偏僻,除了魔教中人之外,江湖上知者甚少,這些人或屬崆峒,或隸華山,均非魔教,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,又是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?」又想:「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,若要取了這些人的性命,看來也非難事,何以只將每人打得重傷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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