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七八


  殷利亨對這位久別重逢的五師兄很是依戀,剛離開他一會,便又過來陪他,聽得張翠山在問客人的來歷,說道:「是三個總鏢頭。金陵虎蟠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,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雲鶴,還有一個是京師燕雲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。」張翠山微微一驚,道:「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?當今鏢局之中,要數他三位武功最強,名望最大,同時來到山上,為了什麼?」殷利亨笑道:「想是有什麼大鏢丟了,劫鏢的人來頭大,這三位老鏢頭惹不起,只好來求大師兄。五哥,這幾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,江湖上遇到什麼疑難大事,總是來請大哥出面。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大哥是佛面慈心,別人求到他,總是難以推託。十年不見,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?」

  他想到此處,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,說道:「六弟,我到屏風後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。」於是走到屏風之後,悄悄向外一張,只見宋遠橋和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。宋遠橋穿著道裝,臉上神情沖淡恬和,一如往昔,相貌和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,只是鬢邊微見花白,身子卻肥胖了很多,想是中年發福。宋遠橋並沒出家,但因師父是道士,又住在道觀之中,因此在武山上時常愛作道家打扮,下山時才改換俗裝。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,雖只二十來歲,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,看上去比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。

  只聽得莫聲谷正大著嗓子說道:「我大師哥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憑著宋遠橋三字,難道三位還信不過麼?」張翠山心想:「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。不知他為了何事,又在跟人吵嘴?」轉頭向賓客位上看去時,只見三個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,一個氣度威猛,一個高高瘦瘦,貌相清臞,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,甚是乾枯。三人身後,又有五個人垂身站立,想是那三人的子弟輩,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:「宋大俠既這般說,咱們焉敢不信,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,可能賜一個確期麼?」

  張翠山聽他說到「張五俠」三字,吃了一驚,心想:「原來這三個總鏢頭乃是為我而來,想必又是為了探問我義兄的下落了。」只聽莫聲谷道:「咱們師兄弟七人,雖然本領微薄,但行俠仗義之事,向來不敢後人,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,賜了『武當七俠』這個外號。這『武當七俠』四個字,說來慚愧,咱們原不敢當……」張翠山心道:「十年不見,七弟居然如此能說會道。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,他也要臉紅半天,才回答得一句。十年之間,除了三哥和我之外,人人都是一日千里。」

  但聽莫聲谷續道:「可是咱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,上奉恩師嚴訓,行事決不敢有半步差錯。張五哥是『武當七俠』之一,他這人文武全才,斯文和順,咱們七人之中,要數他脾氣最好。你們定要賴他殺了『龍門鏢局』滿門,那是截然的胡說八道。」張翠山心中一寒:「原來是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。素聞大江以南,各鏢局以金陵蟠鏢局馬首是瞻,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,於是虎蟠鏢局,約了晉陽、燕雲兩家鏢局的總鏢頭,興師問罪來啦。」

 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: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,武林中誰不尊仰?莫七俠不用自己吹噓,咱們早已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」莫聲谷聽了這句譏嘲之言,臉色大變,說道:「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,不妨明言。」

 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正是虎蟠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,朗聲說道:「武當七俠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可難道少林派眾高僧慣打誑語麼?少林僧人親眼目睹,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,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……的手下。」他說到「張五俠」這個「俠」字時,聲音拖得長長的,顯是充滿譏嘲之意。

  殷利亨在屏風之後聽得怒氣勃發,這人出言嘲諷五哥,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更令他氣憤,便欲挺身而出,跟他理論。張翠山一把拉住,搖了搖手。殷利亨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,心下不明其理,暗道:「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,無怪師父常常讚他。」

  莫聲谷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。便是已經回到武當,也只是這句話。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,他的事便是我的事。三位要尋張翠山的晦氣,一切衝著我莫某便是。三位不分青皂白,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,好!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幹的。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,儘管往莫某身上招呼。我五哥不在此間,莫聲谷便是張翠山,張翠山便是莫聲谷。老實跟你們說,莫某的武功智謀,遠遠不及我五哥,你們找到了我,算是你們運氣。」

  祁天彪大怒,霍地站了起來,大聲道:「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野,天下武學之士,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,太過不自量力。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,沉冤始終未雪,祁某這口氣終是嚥不下去。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餘口也殺了,再饒上祁某一人又有何妨?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蟠鏢局的九十餘口,又有何妨?祁某今日頸血濺於武當山上,算是死得其所。咱們再上山之時,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,不敢攜帶兵刃,祁某便在莫七俠拳腳下領死。」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。

  宋遠橋一直沒有開口,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,伸手攔住莫聲谷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位來到敝處,翻來覆去,一口咬定是敝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。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,三位暫忍一時,待見了敝師弟之面,再行分辨是非如何?」

  那身形乾枯猶似病夫的,是燕雲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,此人甚工心計,說道:「祁總鏢頭且請坐下。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,此事終是不易了斷,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,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,交代一句話下來。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天下英雄好漢,莫不景從,難道他老人家還會不明是非,包庇弟子麼?」他言幾句話雖說得客氣,但語氣中含意其實甚是厲害。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,當即說道:「家師閉關靜修,尚未開關。再說,近年來我武當門中之事,均由我大師哥處理。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,家師極少見客。」言下之意,是說你們想見我家師父,可還夠不上格。

  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聲,道:「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,剛好咱們上山,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。可是龍門鏢局七十餘口的人命,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過呢。」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,忙使眼色制止,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「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?」宮九佳冷笑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,但聽他辱及恩師,卻也是忍不住有氣,當著武當七俠之面,竟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,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。他緩緩的道:「三位遠來是客,咱們不敢得罪,送客!」說著袍袖一拂,一股疾風隨著一拂之勢捲出,祁天彪、雲鶴、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一齊被風捲起,緩緩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。這三隻茶碗緩緩捲起,緩緩落下,落到茶几上時只是輕輕一響,竟不濺出半點茶水。祁天彪等三人當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,被這一股看似柔和,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,登時呼吸閉塞,喘不過氣來。三人急運內功相抗,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,倏然而去,三人胸口重壓陡消,波波三聲巨響,三人都是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。但見祁天彪滿臉血紅、雲鶴臉色慘白、宮九佳一張黃臉更是焦黃。三人這一驚是非同小可,心知宋遠橋只須手袖子跟著一揮,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,三人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衝,就算不立斃當場,也須身受重傷,內功損折大半。這一來,三位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、恂恂儒雅的宋大俠,實是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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