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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▼第十四回 玄冰火窟

  張翠山嘆道:「天道難言,人事難知,咱們但求心之所安,義所當為,至於是禍是福,本也不必計較。」謝遜斜目凝視,說道:「素聞尊師張三丰先生武功冠絕當世,可惜緣慳一面。你是他及門高第,見識卻如此凡庸,想來張三丰也不過如此,這一面不見也罷。」張翠山見謝遜文武兼質,心下原甚佩服,忽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,忍不住勃然發作,說道:「我恩師學究天人,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?謝前輩武功高強,非後學小子所及,但在我恩師看來,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。」殷素素聽他言語傲慢,忙拉了拉他衣角,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,不可吃了眼前虧。張翠山心道:「大丈夫死則死耳,可決不能容你辱及恩師。」

  那知謝遜卻並不發怒,淡淡的道:「張三丰開創宗派,說不定武功上真的有獨特的造詣,武學之道,無窮無盡,就算我當真及不上他的萬一,那也不足為奇。總有一日,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。張五俠,你最擅長的是什麼功夫,我姓謝的今日想見識見識。」

  殷素素聽他向張翠山挑戰,眼見常金鵬、麥鯨、過三拳等一干人屍橫就地,或懸身高樹,凡是和他動手過招的,無一得以倖免,張翠山武功雖強,顯然也決不是他的敵手,說道:「謝前輩,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,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,學問淵博,你還待怎地?」謝遜道:「關於這把屠龍刀,故老相傳有幾句話,你總也知道吧?」殷素素道:「聽人說起過。」謝遜道:「這刀是武林至尊,持了它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祕密,能令得普天下群雄欽服?」殷素素道:「謝前輩無事不知,晚輩正想請教。」謝遜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我取此刀後,要找個清靜之地,好好的想上幾年。」殷素素道:「嗯,那妙得緊啊,謝前輩才識過人,如果你想不通,旁人是更加不能了。」

  謝遜道:「嘿嘿,我姓謝的還不是自大狂妄之輩。說到文武之學,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,武當派張三丰道長,還有娥眉、崑崙兩派的長老,那一位不是身負絕學?至於聰明智慧,你白眉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,可也是百世難逢的才智之士啊。」殷素素站起,說道:「多謝謝前輩稱譽。」謝遜道:「我想得此刀,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。今日王盤山島上,無一是我敵手,這一著殷教主是失算了。他想只憑白壇主一人,對付海沙派、巨鯨幫各人已綽綽有餘,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了出來……」殷素素插口道:「並不是殷教主失算,乃是他另有要事,分身乏術。」謝遜道:「這就是了,人家說殷教主算無遺策,但今日此刀落入我的手,未免於他美譽有損。」

  殷素素跟他東拉西扯,純是在分散他的注意,好讓他不再跟張翠山比武,於是說道:「人事難知,天意難料,外物不可必。諸葛武侯六出祁山而大功不成,不減令名。所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謝前輩福澤深厚,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,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,卻反而不能到手。」謝遜道:「此刀出世以來,不知轉過了多少主人,也不知替它主人惹下了多少殺身之禍。今日我取此刀而去,焉知日後沒有強於我的高手,將我殺了,又取此刀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覺得這幾句話之中頗有深意。張翠山更想起三哥俞岱岩只因與此刀有了干連,至今存亡未卜,而自己只不過一見寶刀,性命便操於旁人之手,死活難料。

  只聽謝遜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們二人文武雙全,相貌俊雅,我若殺了你二人,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,未免可惜,可是形格勢禁,卻又不得不殺。」殷素素驚道:「為什麼?」謝遜道:「我取此刀而去,若是在這島上留下活口,不幾日天下皆知,這屠龍刀是在我姓謝的之手。這個來尋,那個來找,我姓謝的又不是無敵於天下,怎能保得住沒有閃失?旁的不說,單是那個白眉鷹王,我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過了他。」張翠山冷冷的道:「原來你是要殺人滅口。」謝遜道:「不錯。」張翠山道:「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這些人的罪惡?」謝遜哈哈大笑,道:「我是叫他們死而無冤,臨死時心中舒服些。」張翠山道:「你倒很有慈悲心。」

  謝遜道:「世人孰誰無死,早死幾年和遲死幾年也無太大分別。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當妙齡,今日喪身王盤山上,似乎有些可惜。但在百年之後看來,還不是一般。當年秦檜倘若不害死岳飛,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麼?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,並無特殊痛苦,也就是了。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功夫,誰輸誰死,再也公平不過。你們年紀輕些,就讓你們佔一個便宜。兵刃、拳腳、內功、暗器、輕功、水功,隨便那一樁,由你們自己挑,我都奉陪。」

  殷素素道:「你倒口氣很大,比什麼功夫都成,是不是?」她聽了謝遜的語氣,知道今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。王盤山島孤懸海中,白眉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,絕無差池,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。她話中說得硬,音調卻已微微發顫。謝遜一怔,他是個機智絕倫之人,心想她若是跟我比賽縫衣刺繡,梳頭抹粉,那可糟糕,於是朗聲道:「當然以武功為限,難道還跟你比吃飯喝酒嗎?」一瞥眼見張翠山拿著一柄摺扇,說道:「要比文的也行,書畫琴棋、詩詞賦曲、猜謎對對,一切都可以比試一下,只是咱們以一場定勝負,你們輸了便當自殺。唉,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,我可真捨不得下手。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「一對璧人」四字,都是臉上一紅。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,說道:「你輸了也自殺麼?」謝遜笑道:「我怎麼會輸?」殷素素道:「比試便有輸贏。這位張五俠是名家弟子,文才武學,都是一時之選,焉知沒一樣不能勝過你。」謝遜笑道:「憑他有多大年紀,便算招數再高,功力總是不深。」

  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角相爭,心下暗暗盤算:「要比武功是決計敵不過的,他說琴棋書畫、詩詞賦曲,可惜這些我都只懂得一鱗半爪,只怕也及不上他的萬一。卻跟他比試什麼?在什麼功夫之中,我尚能僥倖跟他鬥成平局?輕功麼?新學的這套掌法麼?」突然間靈機一動,說道:「謝前輩,你既迫得我動手,不獻醜是不成的了。如果我輸於謝前輩手下,自當伏劍自盡,若是僥倖鬥成個平手,那便如何?」謝遜搖頭道:「沒有平手。第一項平手,再比第二項,總須分出勝敗為止。」張翠山道:「好,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,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,只是晚輩要前輩答允一事。」謝遜道:「一言為定。你劃下道兒吧。」

  殷素素大是關懷,低聲道:「你跟他比試什麼?有把握麼?」張翠山低聲道:「說不得,盡力而為。」殷素素低聲道:「若是不行,咱們見機逃走,總勝於束手待斃。」張翠山苦笑不答,心想:「船隻已盡數被毀,在這小小島上,卻逃到那裏去?」於是整了整衣帶,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。謝遜道:「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劃張翠山,今日正好讓我的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。你的爛銀虎頭鉤呢,怎地不亮出來?」張翠山道:「我不是跟前輩比兵刃,只是比寫幾個字。」說著緩步走到左首山峰前的一堵大石壁前,吸一口氣,猛地裏雙腳一撐,提身而起。他武當派的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,此時張翠山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,如何敢有絲毫大意?身形縱起丈餘,跟著使出「梯雲縱」絕技,右腳在山璧一撐,一借力,又是縱起兩丈,手中判官筆看準了石面,嗤嗤嗤幾聲,已寫了一個「武」字。一個字寫完,身子便要落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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