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他左手揮出,銀鉤在握,倏地一翻,鉤住了石壁的縫隙,支住身體重量,右手跟著又寫了個「林」字。這兩個字一筆一劃,全是張三丰深夜苦思而創,其中所包含的陰陽剛柔、精神氣勢,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。雖然張翠山內力尚淺,筆劃入石不深,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,筆力雄健,有如快劍長戟,森然相向。兩字寫罷,跟著又寫「至」字,「尊」字,越寫越快,但見石屑紛紛而下,或如靈蛇盤騰,或如猛獸屹立,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,這一番石壁刻書,當真如李白詩云:「飄風驟雨驚颯颯,落花飛雪何茫茫。起來向壁不停手,一行數字大如斗。恍恍如聞鬼神驚,時時只見龍蛇走。左盤右蹙如驚雷,狀同楚漢相攻戰。」

  張翠山寫到「峰」字的最後一筆,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,翻身落地,輕輕巧巧的站在殷素素身旁。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,良久良久沒有作聲,終於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寫不出,是我輸了。」

  要知「武林至尊」以至「誰與爭鋒」這二十四個字,乃是張三丰意到神會、一夜苦思而創出全套筆意,一橫一直、一點一挑,盡是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。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,倘若當時無此心境,又無凝神苦思的餘裕,驀地裏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,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。謝遜雖然聰明,那想得到其中有此原由,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刀而起爭端,他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語。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,要張翠山另寫幾個,其境界之高下,登時相去倍蓰了。

  殷素素拍掌大喜,叫道:「是你輸了,可不許賴。」謝遜向張翠山道:「張五俠寓武學於書法之中,別開蹊徑,令人大開眼界,佩服佩服。你有什麼吩咐,請快說吧。」他一生之中,只有吩咐旁人,從來沒有聽命於人過一次,這時迫於諾言,心下大是沮喪。

  張翠山道:「晚輩末學後進,僥倖差有薄技,得蒙前輩獎飾,怎敢說『吩咐』兩字?只是斗膽求一事。」謝遜道:「求我甚麼事?」張翠山道:「前輩持此屠龍刀去,可要饒了這島上一干人的性命。但可勒令人人發下重誓,不許洩露祕密。」謝遜道:「我才沒這麼傻,相信人家發甚麼誓。」殷素素道:「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話,說道比試輸了,便得聽人吩咐,怎地又反悔了?」謝遜道:「我要反悔便反悔,你又奈得我何?」轉念一想,終覺無理,說道:「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,旁人卻饒不得。」張翠山道:「崑崙派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,生平素無惡行……」謝遜截住他話頭,說道:「什麼惡行善行,在我瞧來毫無分別。你們快撕下衣襟,緊緊塞在耳中,不可透一點聲音進去,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。如要性命,不可自誤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,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。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不知他是何用意,但聽他說得鄭重,想來其中必有緣故,於是依言撕下衣襟,塞入耳中,再以雙手按耳,突見謝遜張開大口,似乎縱聲長嘯,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,但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,又似腳底下站立著的土地也跟著顫動,只見白眉教、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,臉現錯愕之色。跟著那錯愕的神色變成痛苦難當,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。又過片刻,一個個的倒了下去,在地下扭曲滾動。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驚之下,當即盤膝閉目而坐,運用內力和謝遜的嘯聲相抗。張翠山雖然聽不見嘯聲,但見他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,顏面手足上的肌肉都是不住抽動,可想而知,兩人的定力實是擋不住嘯聲的強攻。兩人的雙手幾次三番想伸上去按住耳朵,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,終於又放了下來。突然間張翠山身子一震,只見高則成和蔣濤同時一躍而起,飛高丈許,直挺挺的摔將下來,再也不動了。

  謝遜閉口停嘯,打個手勢,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,說道:「這些人經我一嘯,盡數暈去,性命是可以保住的,但醒過來後神經錯亂,成了瘋子,再也想不起、說不出已往之事。張五俠,你的吩咐我是做到了,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,我都饒了。」張翠山默然,心想:「你雖不殺他們,但這些人雖生猶死,只怕比殺了他們更慘酷些。」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,直說不出的痛恨。

  但想到他一嘯之中,竟有如斯雷霆萬鈞的神威,心下也是不勝駭異,倘若自己事先沒有以布塞耳,遭遇若何,真是難以想像,但見高則成、蔣濤、白龜壽等一個個昏暈在地,滿臉焦黃,神情極是悽慘。謝遜不動聲色,淡淡的道:「咱們走吧!」張翠山道:「到那兒去?」謝遜道:「回去啊!王盤山島上揚刀立威之事已了,留在這裏幹麼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心想:「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,這十二個時辰之中,不知還會有什麼變故?」

  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後。只見港灣中舶著一艘三桅船,那自是他來到島上的座船了。謝遜走到船邊,欠身說道:「兩位請上船。」殷素素冷笑道:「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。」謝遜道:「兩位到了我的船上,是我嘉賓,焉能不盡禮接待?」三人上了船後,謝遜打個手勢,命水手拔錨開船。

 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,但掌舵的梢公發號令時,始終是指手劃腳,不出一聲,似乎人人都是啞巴。殷素素好奇心起,說道:「虧你好本事,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。」謝遜淡淡一笑,說道:「那又有何難,我只須尋一船不識字的水手,刺聾了他們耳朵,再給他們服了啞藥,那便成了。」張翠山忍不住打個寒戰,目光中露出極度厭憎之色。殷素素拍手笑道:「妙極妙極!既聾且啞,又不識字,你便有天大的祕密,他們也不會洩漏。可惜要他們駕船,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刺瞎了。」張翠山橫了她一眼,責備道:「殷姑娘,你是好好的一位姑娘,何以也如此殘忍,這是人間的大慘事,虧你笑得出?」殷素素伸了伸舌頭,想要辯駁,但一句話說到口邊,瞧瞧張翠山的面色,又縮了回去。謝遜淡淡的道:「日後回到大陸,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。」

  眼見布帆升起,船頭緩緩轉過,張翠山道:「謝前輩,島上這些人呢?你將船隻盡數毀了,他們怎能回去?」謝遜道:「張相公,你這人什麼都好,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事。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,去如春夢了無痕,豈不美哉?」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,只得默然。但見座船漸漸離島,心想:「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,但如此遭際,總是太慘,倘若無人來救,只怕十日之內,無一得活。」又想:「崑崙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上,他們師長定要找尋,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。」

  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,事事佔盡上風,豈知今日之事,竟是縛手縛腳,命懸他人之手,絲毫沒有反抗餘地。張翠山又是氣悶,又是惱怒,當下低頭靜思,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。一會兒舟中的僮兒端上酒菜,在几上斟了三杯酒。謝遜道:「待我撫琴一曲,以娛嘉賓,還要請張相公和殷姑娘指教。」從艙壁上取下瑤琴,一調絃音,便彈了起來。張翠山於音韻一道,素不擅長,也不懂他彈些什麼,只是覺得琴音甚悲,充滿著蒼涼鬱抑之情,越聽越是入神,到後來忍不住淒然下淚。謝遜五指一劃,錚的一聲,琴聲斷絕,強笑道:「本欲以圖歡娛,豈知反惹起張相公的愁思,罰我一杯。」說著舉杯一飲而盡。

  張翠山道:「謝老前輩雅奏,是何曲名,要請指教。」謝遜望著殷素素,似欲要她代答,殷素素搖搖頭,也不知道。謝遜道:「晉朝稽康臨殺頭之時,所彈的便是這一曲了。」張翠山驚道:「這是『廣陵散』麼?」謝遜道:「正是。」張翠山道:「自來相傳,稽康死後,廣陵散從此絕響,卻不知謝前輩從可處得此曲詞?」

  謝遜笑道:「稽康這個人,是很有點意思的,史書上說他『文辭壯麗,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』,這不是很對你的脾胃麼?鍾會當時做大官,慕名去拜訪他,稽康自顧自打鐵,不予理會。鍾會討了個沒趣,只得離去。稽康問他:『何所聞而來,何所見而去?』鍾會說:『聞所聞而來,見所見而去。』鍾會這傢伙,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,就可惜胸襟太小,為了這件事心中發愁,向司馬昭說稽康的壞話,司馬昭便把稽康殺了。稽康臨刑時撫琴一曲,的確很有氣度,但他說『廣陵散從此絕矣』,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。他是三國的人,此曲就算在三國之後失傳,難道在三國之前也沒有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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