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元廣波又驚又喜,驚的是他竟要自己服食毒鹽,喜的卻是他竟悍然自吞,這毒鹽沾在身上也能致人死命,何況吞入肚中,這幾口吃下去,定是性命不保。謝遜將狼牙棒在地下一插,伸手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,喀喇一響,捏脫了他的下巴,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,當即將一大碗毒鹽,盡數倒入他的肚裏。

  餘姚張登雲全家在一夜之間被人殺絕,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,這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兩大疑案,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,眾人見他被逼吞食毒鹽,不自禁都有痛快之感。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,說道:「我姓謝的做事一生公平正直,你吃一碗,我陪你吃一碗。」張開大口,將那大碗鹽都倒入肚中。這一招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兇狠,但眉宇之間,自有一股凜然正氣,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兇極惡之輩,心中已對他頗具好感,忍不住朗聲說道:「謝前輩,這種奸人死有餘辜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」

  謝遜橫過眼來,瞪視著他。張翠山微微一笑,竟無半分懼怕之色。謝遜道:「閣下是誰?」張翠山道:「晚輩武當張翠山,敬問前輩安好。」謝遜道:「嗯,你是武當派張五俠,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麼?」張翠山搖頭道:「晚輩到王盤山來,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原委,謝前輩似乎知曉其中詳情,還請示知。」謝遜尚未回答,只聽得元廣波一聲慘呼,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,滾了幾轉,捲曲成一團而死。張翠山急道:「謝前輩快服解藥。」謝遜道:「服什麼解藥?取酒來!」白眉教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。謝遜喝道:「白眉教這般小氣,拿大瓶來!」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罈陳酒,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,心中卻想:「你中毒之後再喝酒,那不嫌死得不夠快麼?」

  只見謝遜捧起酒罈,骨嘟骨嘟的狂喝入肚,這罈酒少說也有三四十斤,竟給他片刻間喝得乾乾淨淨。他撫著高高凸凸的大肚子拍了幾拍,突然一張口,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,打向白龜壽的胸口。白龜壽待得驚覺,酒柱已打中身子,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錘連續打到一般,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,也感抵受不住,晃了幾晃,委頓在地。謝遜轉過頭來,噴酒上天,那酒水如雨般散將下來,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。自幫主麥鯨以下,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,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,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。原來謝遜飲酒入肚,洗淨胃中的毒鹽,再以內力逼出,這數十斤酒都變成了毒酒,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,以他內力之深,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。

  巨鯨幫幫主麥鯨受他這般戲弄,霍地站起,但轉念一想,終是不敢發作,重又坐下。謝遜說道:「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劫一艘遠東海船,可是有的?」麥鯨臉如死灰,道:「不錯!」謝遜道:「閣下在海上為寇,若不打劫,倚何為生?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,但你們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,又將七名少女輪姦致死,江湖上英雄人物,能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麼?」麥鯨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是幫中兄弟們幹的,我……我可沒有。」謝遜道:「你手下人這般丟盡武林中人物的臉面,你不加約束,與你自己所幹何異?是那幾個人幹的?」

  麥鯨當此處境,只求自己免死,拔出腰刀,說道:「蔡四、花青山、海馬胡六,那天的事,你們三個有份吧!」刷刷刷三刀,將三人砍翻在地。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,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餘地。

  謝遜道:「好!只是未免太遲,又非你的本願。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,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。麥幫主,你最擅長的功夫是什麼?」麥鯨見仍是逃避不了,心想:「在陸上跟他比武,只怕走不上三招。但到了大海之中,卻是我的天下了。便算不濟,總能逃走,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?」於是說道:「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。」謝遜道:「好,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。」走了幾步,忽道:「且慢,我一走開,只怕這裏的人都要逃走!」

  眾人聽了他這句話,都是心中一凜,暗想:「他怕我們逃走,難道要將這裏的人個個置於死地?」麥鯨抓到這個機會,忙道:「其實便是到海中比試,在下也決不是前輩的對手,我認輸便是。」謝遜道:「噫,那倒省事。你既認輸,這就橫刀自殺吧。」麥鯨心中怦的一跳,道:「這個……比試武藝,勝負原是常事,也用不著自殺……」謝遜喝道:「胡說八道!諒你也配跟我比試武藝?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,凡是作過傷天害理之事、殺過無辜之人性命的,一個也不能放過。只是怕你死得不服,是以叫你們一個個施展生平絕藝,只要有一技之長能勝得過我的,那便饒了他的性命。」

  他這一席話一說完,從地下抓起兩大塊泥團,倒些酒水,和成了兩塊濕泥,道:「水性的優劣,端在瞧瞧能在水底支持長久,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,誰先耐不住伸手揭泥,誰便橫刀自盡。」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,舉起左手的濕泥,貼在自己臉上,封住了口鼻,右手一揚,拍的一聲,另一塊濕泥飛擲過去,封住了麥鯨的口鼻。

 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,雖覺好笑,但誰都笑不出來。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,早已深深吸了口氣,當下盤膝坐倒,屏息不動。說到比拚長氣,他原是有過人之處,自從七八歲起,他便常自鑽到海底摸漁捉蟹,水性越練越高,便是一炷香不出水面,也淹他不死,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穩操勝算,焦慮之心盡失,凝神靜心,更能支持長久。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,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,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拳瞪視。

 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,站起身來抱拳說道:「謝前輩請了,在下是神拳門的過三拳。」謝遜嘴巴被封,不能說話,伸出右手食指,在酒杯中醮了些酒,在桌上寫了三個字。過三拳見了這三個字,登時臉如死灰,現出極度恐怖之色,宛似光天白日之下,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。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一看,只見謝遜所寫的,乃是「崔飛煙」三字。那弟子茫然不解,心想「崔飛煙」似是一個女子名字,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?

  原來崔飛煙乃是過三拳啟蒙學武的業師之女,過三拳在師父死後,對這位師妹始亂終棄,崔飛煙有了身孕,他卻另行投入神拳門下,不再理她。崔飛煙羞憤之下,自縊而死。此事極為隱祕,崔家的人早已死絕,除了過三拳自己,世間再也無人得知,不料事隔二十年,謝遜突然將她的名字寫了出來。過三拳心想:「待一會他若勝了麥鯨,除去口上濕泥,不免將我當年這件醜事抖露出來。反正他饒我不過,還不如乘此良機全力進攻,他若運氣發拳,勢必會輸了給麥鯨。」當下朗聲道:「在下執掌神拳門,生平學的乃是拳法,向你討教幾招。」也不待謝遜有猶豫餘地,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出。他一拳既出,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。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,乃是因他拳力極猛,一拳可斃牯牛,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,江湖上傳揚開來,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。他心知眼前之事,利於速攻,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口鼻上的濕泥,那麼謝遜自可跟著揭去,但在揭去之前,自己卻佔著極大的便宜。對方不能喘氣運力,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。

  他兩拳擊出,謝遜隨手化解。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,和適才震死常金鵬、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,大叫一聲:「第三拳來了!」他這第三拳有一個囉唆名目,叫作「橫掃千軍,直摧萬馬」乃是他平生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,在這一招拳法之下,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。

  這時麥鯨面紅耳赤,眼前金星亂冒,實在再也忍耐不住,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,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,靈機一動,伸手到鄰座一個本幫女舵主的頭髮上拔下一根銀釵,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,對準麥鯨的嘴巴,伸指彈出。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,雖然不免傷及他咽喉齒舌,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,稍有空氣透入,那這場比試便已立於不敗之地。

  眼見那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,謝遜斜目已然瞥見,伸足在地下一踢,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,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。斷釵嗤的一聲飛回,勢頭勁急異常,麥少幫主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按住右目,鮮血涔涔而下,那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。便在此時,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在謝遜的小腹之上。

  這一拳勢如風雷,拳力未到,已是極為威猛,過三拳料想謝遜不敢伸手硬接硬架,定須閃避,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後,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後著。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,過三拳大喜,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小腹。人體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,但他著拳之處,如中鐵石,只感拳上劇痛,心知不妙,急忙縮手,那知這一縮竟是縮不回來,一個拳頭已被謝遜的小腹吸住。

  謝遜左手倏出,往他腰間摸去。神拳門的兩名弟子見師父被困,分從左右向謝遜撲了過去。謝遜橫眼一瞪,兩名弟子竟被他眼中威勢所懾,停住腳步。謝遜抓住過三拳的腰帶,輕輕一扯,拉了下來,在他頭頸中繞了兩圈,跟著繞了個空圈,打個死結。他肚子一放,過三拳的右拳縮回,但後領已被謝遜一把抓住,身子便如騰雲駕霧的飛起,跟著頸中一緊,原來那腰帶結成的圈子已被謝遜套在一株大樹之上。

  那圈子在他頭頸中越收越緊,過三拳手足亂舞,想要伸手去解頸中的腰帶,竟是不能,霎時之間,眼前出現了崔飛煙的影子,似乎見到她自縊而死時的痛苦慘狀。他又害怕,又是懊悔,耳中只是響著:「天網恢恢,惡有惡報!天網恢恢,惡有惡報!」

  謝遜回過頭來,只見麥鯨已是雙眼翻白,氣絕而死。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,探了探他的鼻息,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,仰天長笑,說道:「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,到今日遭受報應,已是遲了。」斗然間雙目如電,射向崑崙派的兩名劍客,從高則成望到蔣濤,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,良久不語。高蔣二人臉色慘白,但昂然持劍,竟無懼色。張翠山見謝遜在頃刻之間,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,武功之高,當真是從所未見,眼見他便要向高蔣二人下手,站起身來,說道:「謝前輩,據你所云,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餘辜,罪有應得。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,與這些人又有什麼分別?」謝遜冷笑道:「有什麼分別?我武功高,他們武功低,強者勝而弱者敗,那便是分別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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