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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▼第十一回 毒梅花鏢

  張翠山咬牙道:「那六個惡賊,姑娘親眼瞧見了?可恨都大錦矇矇瞳瞳,語焉不詳,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。」那少女嘆了口氣道:「我不但見了,還跟他們交了手,可是我也矇矇瞳瞳,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。」她拿起茶杯,喝了一口,說道:「那是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迎下來,都大錦跟他們招呼,稱之為『武當六俠』,那六人也居之不疑。我遠遠望著,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,心想此事已了,於是勒馬道旁,讓都大錦等一行人走過,但一瞥之下,卻看出了一個老大破綻。小妹當時心想:『武當七俠是同門的師兄弟,情同骨肉,俞三俠身受重傷,他們該當一擁而上,立即看他傷勢才是。但他們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,餘人非但並不理會,反而頗有喜色,大聲唿哨,趕車而去,這可不是人情之常。』」張翠山點頭道:「姑娘心細,說得甚是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我越想越是不對,於是縱馬追趕上去,喝問他們姓名。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,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。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,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。三這兩語,我便衝上去動手。六人中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,一個道士在旁掠陣,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。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極硬,三十餘合中我勝他不得,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起,我只感臂上一麻,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。一中鏢,手臂登時麻癢,那瘦子出言無禮,想要將我擒住,我還了他三枚金針,這才脫身。」說到這裏,臉上微現紅暈,想是那瘦子見她是孤身的美麗少女,竟有非禮之意。

  張翠山沉吟道:「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,那比用右手發射又難得多,少林派的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,莫非也是喬裝的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道士扮和尚須得剃個光頭,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,戴頂道冠便成了。」張翠山微微一笑。那少女道:「我心知此事不妙,但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,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,何況他們共有六人?這可沒了計較。」張翠山張口欲言,但終於又忍住了。那少女道:「我猜你是想說:『幹麼不上武當來跟咱們說明?』是不是?我可不能上武當啊,倘若我自己能出面,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?我正自徬徨無計,一個兒在道門上悶走,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。你去找尋俞三俠,我便混在鏢隊之中,到了武當山上。大家驚駭悲痛之下,誰也沒有細問,你們當我是鏢局的,都大錦他們卻又當我是武當山上的。」張翠山忽然想起,道:「那日你扮作一個車夫,帽簷兒壓得低低的,是不是?」那少女笑道:「張五俠好厲害的眼力,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,只怕已被你揭破了。但我終究還是被宋大俠認了出來。」張翠山奇道:「我大師哥認了你出來?他可沒說啊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宋大俠為人極是厚道,他一句話也不說,只在安排住宿之處時,單獨給了我一間耳房。」張翠山道:「大師哥為人,正是如此。」那少女道:「後來我隨同都大錦等一同下山,看到你迫他們將那二千兩黃金吐出來救濟災民。張五俠,你倒很會慷他人之慨,這二千兩黃金是我的啊。」張翠山笑道:「那我替災民們謝謝你啦。」那少女道:「可是財入光棍之手,他怎肯盡數吐出來?總算張五俠威名太大,他不敢不吐,只藏下了三百兩。回到了這裏,我叫人一看這梅花鏢,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,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,否則毒性難除。臨安府中除了龍門鏢局,還能有誰是少林派?於是我夜入鏢局,逼迫他們取出解藥,豈知他們不但不給,還埋伏下了人馬,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。」

  張翠山「嗯」了一聲,沉吟道:「你卻說故意安排,教他們認作是我?」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,低下了頭,輕輕的道:「我見你到衣舖去買了這套方巾,覺得穿戴起來很是……很是好看,於是我跟著也買了一套。」張翠山道:「這便是了。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,未免過於狠辣,鏢局中的人又和你沒有怨仇。」那少女登時沉下臉來,冷笑道:「你要教訓我麼?我活了一十九歲,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。張五俠大仁大義,這便請便吧,我這種心狠手辣之輩,原沒盼望跟你結交。」

 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,不由得滿臉通紅,霍地站起,待要出艙,但隨即想起自己答應了助她治臂上之毒,於是說道:「請妳捲起衣袖。」那少女峨眉微豎,說道:「你愛罵人,我不用你治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,再耽誤下去只怕……只怕送了你的小命。」那少女恨恨的道:「送了性命最好,反正是你害的。」張翠山奇道:「咦,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,跟我有什麼相干?」那少女道:「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,會遇上這六個惡賊麼?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,我若是袖手旁觀,臂上會中鏢麼?你倘是早到一步,助我一臂之力,我會中鏢受傷麼?」

  除了最後兩句話有些強辭奪理,另外的話也是合情合理,張翠山拱手道:「不錯,在下助姑娘療傷,那只是略報大德。」那少女側頭道:「那你認錯了麼?」張翠山道:「我認什麼錯?」那少女道:「你說我心狠手辣,這話是說錯了。那些少林和尚、都大錦這干人、鏢局中的,全都該殺。」張翠山搖了搖頭,道:「姑娘雖然臂上中毒,但仍可有救。我三師哥身受重傷,也未斃命,即使當真不治,咱們也只找首惡,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,總是於理不合。」那少女秀眉一揚,道:「你說我殺錯了人?難道用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嗎?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麼?」張翠山道:「少林派門徒佈於天下,成千成萬,姑娘只不過中三枚鏢,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?」

  那少女辯他不過,忽地舉起右手,一掌在左臂上拍落,著掌之處,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,這一掌下去,三鏢深入肉裏,傷得可就更加重了。張翠山萬料不到這少女脾氣如此怪誕,一言不合,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,她對自身尚且如此,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,待要阻擋,為勢已是不及,急道:「你……你何苦如此?」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。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太重,她內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,若不急救,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當下一手探出,抓住了她的左臂,右手便去撕她衫袖。

  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:「狂徒不得無禮!」呼的一聲,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。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,事在緊急,不及細加分辯,反腿一腳,將那舟子踢出艙去。那少女道:「我不用你救,我自己愛死便死。」說著拍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。她出掌奇快,手法又極是怪異,這一下竟是令他閃避不及。張翠山一楞,放開了她的手臂。

  那少女沉著臉道:「你上岸去吧,我再也不要見你啦!」張翠山給她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,道:「好!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!」跨步走上船頭。那少女冷笑道:「你沒見過,今日便要給你見見。」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,待要拋在江中,踏板上岸,但轉念一想:「我這一上去,她終究是性命不保。」當下強忍怒氣,回進艙中,說道:「你打我一掌,我也不來跟你這種不講理的姑娘計較,快捲起袖來。你,要性命不要?」

  那少女嗔道:「我要不要性命,跟你有什麼相干?」張翠山道:「你千里送我三哥,此恩不能不報。」那少女冷笑道:「好啊,原來你不過是代三哥還債來著。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,我受的傷再重,你也見死不救啦。」張翠山一怔,道:「那卻也未必。」只見那少女忽地打個寒戰,身子微微一顫,顯是毒性上行,忙道:「快捲衣袖,你當真是拿自己性命來開玩笑。」那少女咬牙道:「你不認錯,我便不要你救。」她臉色本是極白,這時嬌嗔怯弱,更增楚楚可憐之態,張翠山嘆了口氣,道:「好,算我說錯了,你殺人沒有錯。」那少女道:「那不成,錯便是錯,有什麼算不算的。你為什麼嘆了口氣再認錯,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。」張翠山救命要緊,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,大聲道:「皇天在上,江神在下,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,向殷……殷……」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。

  那少女道:「殷素素。」張翠山道:「嗯,向殷素素姑娘認錯。」殷素素心下大喜,嫣然而笑,猛地裏腳下一軟,坐倒在椅上。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裏取出一粒「百草護心丹」給她服下,捲起她衣袖,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,那黑氣正自迅速上行。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,問道:「妳覺得怎樣?」殷素素道:「胸口悶得難受。誰教你不快認錯?倘若我死了,那便是你害的。」張翠山當此情景,只能柔聲安慰道:「不礙事的,你放心。你全身放鬆,一點也不要用力運氣,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。」殷素素白了他一眼,道:「就當我已死了一般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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