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三四


  那少女道:「傘上的書畫,還能入張先生雅眼麼?」張翠山道:「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,筆斷意連,筆短意長,極盡簪花寫韻之妙。」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,心下甚喜,說道:「這七字之中,那個『不』字寫得最不好。」張翠山細細凝視,道:「這『不』字寫得很自然啊,只不過少了些含蓄,不像其餘的二個字,餘韻不盡,觀之令人忘倦。」那少女道:「是了,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,卻想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,經先生一說,這才恍然。」

  這時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順水下駛,張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,兩人談到書法,一問一答,不知不覺間竟行出十餘里之遙。這時天色更加黑了,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,那少女忽道:「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,多謝張先生指點,就此別過。」她手一揚,後梢的舟子拉動帆索,船上風帆慢慢升起,白帆鼓風,登時行得快了。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,頗是悵然,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道:「我姓殷……他日有暇,再向先生請教……」

  張翠山聽到「我姓殷」這三字,心頭驀地一驚:「那都大錦曾道,託他護送俞三哥的,是一個相貌俊美的書生,自稱姓殷,莫非便是此人?」他想至此事,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,提氣疾追,那帆船駛得雖快,但他展開輕功,不多時便已追及,朗聲問道:「殷姑娘,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?」那少女轉過了頭,並不回答,張翠山似乎聽了一聲嘆息,只是一在岸上,一在舟中,卻也聽不明白,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。張翠山又道:「我心下有許多疑團,要請剖明。」那少女道:「又何必一定要問?」

  張翠山道:「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,可就是殷姑娘麼?此番恩德,務須報答。」那少女道:「恩恩怨怨,那也難說得很。」張翠山道:「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,卻又遭了毒手,殷姑娘可知道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很難過,也覺抱憾。」他二人一問一答,風勢漸大,帆船越行越快,張翠山內力深厚,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,竟是沒落後半步。在風雨之中,那少女說話聲音不響,卻也一字一句,清清楚楚的送入張翠山耳中,足見她中氣充沛,武功底子大是不淺。

  那錢塘江越到下游,江面越闊,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了狂風暴雨。張翠山問道:「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,是誰下的毒手,姑娘可知道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跟都大錦說過,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,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……」張翠山道:「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。」那少女道:「不錯。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,這是他自取其咎,又怨得誰來?」張翠山心中一寒,道:「鏢局中這許多人命,都是……都是……」那少女道:「都是我殺的。」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,實難相信這個嬌媚如花的少女,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,過了一會,說道:「那……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?」那少女道:「也是我殺的。我本來沒想要和少林寺結仇,不過他們對我言語無禮,便饒他們不得。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……怎麼他們又冤枉我?」那少女微微一笑,道:「那是我安排下的。」張翠山氣往上衝,大聲道:「是你安排下,叫他們冤枉我?」那少女道:「不錯。」張翠山怒道:「我跟姑娘無怨無仇,何若如此?」

  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,鑽進了船艙之中,到此地步,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?眼見那帆船離岸十餘丈遠,無法一躍而至,狂怒之下,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,喀喀數聲,折下兩根粗枝。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擲,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,右足一點,躍向江中,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,向前躍出數丈,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,右足點上樹枝,再一借力,躍到了船頭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安排?」

  但是船艙中黑沉沉的寂然無聲,張翠山正要舉步跨進,但他盛怒之下,仍是頗有自制,心想:「擅自闖入婦女的船艙之中,未免無禮!」忽見火光一閃,艙中點亮了蠟燭!那少女道:「請進來吧!」

 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,收攏雨傘,走進船艙,卻不由得一怔,只見船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,方巾青衫,摺扇輕搖,神態甚是瀟灑,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,又已換了男裝,一瞥之下,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。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,但那少女這一換裝,不用答覆,已使張翠山恍然大悟,黑暗之中,誰都把他二人混而為一,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均一口咬定,是自己下的毒手。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,說道:「張五俠,請坐。」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,送到他的面前,說道:「寒夜客來茶當酒,舟中無酒,未免有減張五俠的清興了。」

  她這麼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,登使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,只得欠身道:「多謝。」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,說道:「舟中尚有衣衫,春寒料峭,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吧。」張翠山搖頭道:「不用。」當下暗運內力,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了起來,全身滾熱,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。那少女道:「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,小妹請張五俠更衣,真是井底之見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姑娘是何宗何派,可能見示麼?」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,眼望窗外,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。

  張翠山見她神色似有重憂,倒也不便苦苦相逼,但過了一會,忍不住又問:「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傷,姑娘可能見示麼?」那少女道:「不單是都大錦走了眼,其實我也上了當。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,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。」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問話,卻說到「英姿颯爽」四字,顯是當面讚賞自己的丰采,心頭怦的一跳,臉上微微發燒,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。那少女嘆了口氣,突然捲起左手衣袖,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,張翠山急忙低下了頭,不敢觀看。那少女道:「你認得這暗器麼?」張翠山聽她說到「暗器」兩字,這才抬頭,只見她左手臂上釘著三枚小小的黑色鋼鏢。她膚白如雪,但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。

  那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,鋼鏢上只不過一寸半長,卻有寸許深入肉裏,張翠山大吃一驚,霍地站起,叫道:「這是少林派的梅花鏢,怎……怎地是黑色的?」那少女道:「不錯,是少林派的梅花鏢,鏢上餵得有毒藥。」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。燭光之下看來,又是艷麗動人,又是詭祕可怖,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。張翠山道:「少林派是名門正派,暗器上決計不許餵毒,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子弟之外,卻沒聽說還有那一派的人物會使。」那少女道:「這事我也好生奇怪,正如尊師所云,捏斷令師兄四肢筋骨的,便是少林寺的絕技『金剛指』手法。」張翠山更是奇怪,心道:「師父在武當山上說這幾句話,除了自己師兄弟外,並無外人在座,怎地她也知道了?」忙問:「姑娘遇到我二師哥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了?」那少女搖頭道:「除了在武當山見過一面,此後沒再見到。」張翠山大奇,道:「姑娘到過我武當山,怎地我不知情?……咦,姑娘中鏢有多久了?快些設法解毒要緊。」說這些話時,關切之情見於顏色。

  那少女心中感激,道:「中鏢已二十餘日,那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,一時不致散發開來,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,只怕鏢一拔出,毒性隨血四走。」張翠山知道這般逼住毒性,除了靈丹妙藥之外,尚須極深湛的內力,眼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,居然有此本事,心下暗自欽佩,忍不住說道:「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將來治愈後,肌膚上會有極大……極大的疤痕……」其實心中本來想說:「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,這條手臂要廢。」又道:「如此美玉無瑕般的手臂之上,若是留下三個疤痕……」那少女淚珠瑩然,幽幽的道:「我已經盡力而為……昨天晚上在那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……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的了。」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。

  張翠山胸口一熱,道:「殷姑娘,你信得過我麼?在下的內功雖淺,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。」那少女嫣然一笑,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,似乎心中極喜,但隨即說道:「張五俠,你心下疑團甚多,我先跟你說個明白,免得你助了我之後,心下卻又懊悔。」張翠山昂然道:「治病救人,原是我輩當為之事,怎會懊悔?」那少女道:「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,也不忙在這一刻。我跟你說,我將俞三俠交付了龍門鏢局之後,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,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,都給我暗中打發了,可笑都大錦猶如睡在夢中。」張翠山拱手道:「姑娘大恩大德,我武當子弟感激不盡。」那少女冷然道:「你不用謝我,待會你恨我也來不及呢。」張翠山一呆,不明其意。那少女又道:「我一路上更換裝束,有時裝作農夫,有時扮作商人,遠遠跟在鏢隊之後,那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卻出了岔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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