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 |
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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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翠山一斜身,飛起右腳,踢在他的右腕,那人戒刀脫手,白光一閃,那刀撲通一聲,落入了湖中,看那人時,僧袍光頭,又是一個少林僧。張翠山喝道:「你在這裏幹什麼?」只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,不知是死是傷。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,心中對他也不加顧忌,走上幾步俯身一看,只見躺著的三人正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。張翠山一驚,叫道:「都總鏢頭,你……你怎地……」一言未畢,都大錦倏地躍起,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,咬牙切齒的道:「好惡賊,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,你便下這毒手!」張翠山道:「你幹什麼?」待要施擒拿法掙脫,只見他眼角邊、嘴角邊都是鮮血,此時雖在黑夜,但因和他相距不過半尺,看得甚是清楚,驚道:「你受了內傷麼?」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:「師弟,你認清楚了,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,便是……便是害人的兇手。你快走,快走,別要被他追上……」突然間雙手一緊,將額頭往張翠山額上猛撞過去,卻是要跟他撞得頭碎骨裂,同歸於盡。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,在他臂上一推,只聽得嗤的一聲響,都大錦摔了出去,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來。張翠山生平無所畏懼,然而今晚迭見異事,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,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,俯首一看,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,已然氣絕,那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,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,決不能致他的死命。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:「你……你又殺了都師兄……」轉身沒命的奔逃,又慌又急,只奔出數步,便摔了一交。張翠山搖了搖頭,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,已死去多時。 張翠山瞧著三具屍體,大是憮然,他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,而都大錦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,他更是一直惱恨在心,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,總是不免有傷逝之感,在湖畔悄立片刻,忽想:「都大錦說道:『好惡賊,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,你便下這毒手!』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,想是他捨不得,暗中留下三百兩。其實別說我並知情,便是知道,也只一笑了之,豈有跟他為難之理?」一提都大錦的背囊,果是沉甸甸的,伸指撕開包袱,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,滾在都大錦的臉旁。便在這霎時之間,張翠山忽興人生無常之感,這位總鏢頭一生勞累,千里奔波,在刀尖上拚命,只不過是為了一些黃金,眼前黃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,可是他卻再無法享用了。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,大獲全勝,固是英雄一時,但百年之後,和都大錦也是無所分別,想到此處,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。 忽聽得琴韻冷冷,出自湖中,張翠山抬起頭來,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,正在舟中撫琴。只聽他彈了幾句,曼聲作歌:「興酣落筆搖五岳,詩成嘯傲凌滄洲。功名富貴若長在,漢水亦應西北流。」歌聲清脆嬌嫩,似是女子的聲音。張翠山微微一驚:「此人歌中之意,正好說中了我的心事,倒是巧合。」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,那人的遊船若是搖過來瞧見了,聲張起來,驚動蒙古巡兵,不免多惹麻煩。正要行開,忽聽那文士在琴絃輕輕撥三下,抬起頭來,說道:「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船,何不便來舟上?」說著將手一揮,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,盪起雙槳,便將小舟划近岸邊。 張翠山心道:「此人一直便在湖中,或曾見到什麼,倒可向他打聽打聽。」於是走至一株大柳樹下,待小舟划近,輕輕一躍,上了船頭。 張翠山的輕功極是佳妙,從岸上跳到舟中,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。舟中的書生站起身來,微微一笑拱手為揖,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,請客人坐下。碧紅燈籠照映下,這書生手白勝雪,再看他相貌,玉頰微瘦,眉彎鼻挺,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酒渦,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悄的公子,但這時相向而坐,顯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絕色麗人。 張翠山雖倜儻瀟灑,但師門規矩,男女之防守得極緊。武當七俠行走江湖,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,他一見對方竟是個女子,一愕之下,登時滿臉通紅,站起身來,立時倒躍回岸,拱手說道:「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,多有冒昧。」那美書生不答,撫琴輕歌,歌曰:「多慮令志散,寂寞使心憂,翱翔觀彼澤,撫劍登輕舟。」 張翠山聽她歌中之意,竟是邀己上舟,心想:「今晚遇上許多難解之事,這位姑娘若有所見,當可助我洗雪冤枉。」待要再到舟上,又想:「這姑娘素不相識,又是如此美貌絕俗,午夜和她舟中相見,只怕於她清名有累。」正沉吟間,忽聽得槳聲響起,那小舟竟緩緩盪向湖心,但聽那姑娘撫琴歌道:「今夕興盡,來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寧當來游?」舟去漸遠,歌聲漸低,但見波影浮動,一燈如豆,隱入了湖光水色。 在一番刀光劍影,腥風血雨的劇鬥之後,忽然遇上這等飄忽旖旎的風光,張翠山悄立湖畔,不由得思如潮湧,過了半個多時辰,這才回去客店。 次日龍門鏢局殺死數十口的大命案,在臨安城中已傳得人人皆知,好在張翠山蘊籍儒雅,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。午前午後,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閒逛,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的蹤跡,但走了一天,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聯絡的半個記號。到得申牌時分,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:「今夕興盡,來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寧當來游?」那少女的形貌,更是在心頭拭抹不去,尋思:「我但當持之以禮,跟她一見又有何妨?若是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,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,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,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。」用過晚飯,逕往錢塘江邊的六和塔下走去。 那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,然後直向東流。張翠山腳下雖快,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,到得六和塔下時,也已將黑,只見塔東的三株大柳樹下,果然繫著一艘扁舟。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,自比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,但船頭掛著的一盞碧紗燈籠,卻和昨晚所見的一模一樣。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,定了定神,走到大柳樹下,只見碧紗燈下,那少女悄然獨坐船頭,身穿淡綠衫子,卻已改了女裝。 張翠山本來立定主意要問她昨晚之事,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,卻躇躊起來,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:「抱膝船頭,思見嘉賓,微風動波,惘焉若酲。」張翠山朗聲道:「在下張翠山,有事請教,不敢冒昧。」那少女道:「請上船吧。」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。那少女道:「昨晚烏雲蔽天,沒有月亮,今宵雲散天青,卻比昨晚好得多呢。」聲音嬌媚清脆,但說話時眼望天空,竟沒向他瞧上一眼。張翠山道:「不敢請問姑娘尊姓。」少女突然轉過臉來,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張翠山面上轉了兩轉,並不答話。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,為她的容光所逼,登時自慚形穢,不敢再說什麼,轉身一躍上岸,發足往來路奔回。 張翠山奔出數十丈,斗然停步,心道:「張翠山啊張翠山,你昂藏七尺,男兒漢大丈夫,十年來縱橫江湖,無所畏懼,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?」側頭一望,只見那少女所坐的船沿著錢塘江,順流緩緩而下,一盞碧紗燈照映江面,張翠山一時心意未定,在岸邊信步而行。人在岸上,舟在江中,一人一舟並肩而下,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,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。 張翠山走了一會,不自禁的順著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,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,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,這烏雲湧得甚快,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,一陣風過去,便撒下細細的雨點來。這江邊一望平野,無可躲雨之處,但張翠山心中怔怔的,卻也沒想到要躲雨,雨雖不大,但時候一久,身上便已濕透。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,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濕,張翠山猛地想起,叫道:「姑娘,你進船艙避雨啊。」那少女「啊」的一聲站起身來,一怔道:「難道你不怕雨了?」 她說著便進了船艙,過不多時,從艙裏出來,手中多了一把雨傘,手一揚,將那傘向岸上擲來。張翠山伸手接住,見是一柄油紙小傘,一張開,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,數株垂柳,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,還題著七個字道:「斜風細雨不須歸。」杭州的傘上多有書畫,自來如此,那也不足為奇,但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,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,總是帶著幾分匠氣,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是十分精緻,那七個字雖寫得微嫌勁力不足,但清麗脫俗,宛然是出自閨秀之手。張翠山抬起了頭欣賞,足下並不停步,卻不知前面有一條小溝,他左腳一腳踏下,竟踏了個空,若是常人,這一下非摔了個大筋斗不可。但他功夫何等了得,當下變招奇速,右足向前踢出,身子已然騰起,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,只聽舟中的少女喝了聲采:「好!」張翠山轉過頭去,見她頭上戴了一頂斗笠,站在船頭,風雨中衣袂飄飄,真如凌波仙子一般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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