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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▼第九回 龍門鏢局

  這一套拳法,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,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,待到月湧中天,他長嘯一聲,右掌直劃下來,當真是星劍光芒,如矢應機,霆不暇發,電不及飛,這一直乃是「鋒」字的最後一筆。張三丰仰天遙望,說道:「翠山,這一路書法如何?」張翠山吃了一驚,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,師父雖不回頭,卻早知道了,於是走到廳口,說道:「弟子今日得窺師父絕藝,真是大飽眼福。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,一齊瞻仰好麼?」張三丰搖頭道:「我興致已盡,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。遠橋、松溪他們不懂書法,便是看了,也領悟不多。」說著袍袖一揮,進了內堂。

  張翠山不敢去睡,生怕一著枕之後,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,當即盤膝坐下,一筆一劃、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,當興之所至,便起身試演幾手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,盡數記在心中,他躍起身來,習練一遍,自覺揚波搏擊,雁飛鵰振,延頸協翼,全身都是輕飄飄的,有如騰雲駕霧一般,最後一掌直劃,呼的一響,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。張翠山心下驚喜,驀回頭,只見日頭曬在東牆。他揉了揉眼睛,只怕看錯了,一定神之下,才知日已過午,原來自己潛心練功,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。

  張翠山伸袖一抹額頭汗水,奔至俞岱岩房中,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,正自運功替他療傷。張翠山出來一問,才知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,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。原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,都不來打擾他用功。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,但急於師兄之仇,不及沐浴更衣,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,拿了幾十兩銀子,又至俞岱岩房中,說道:「師父,弟子去了。」張三丰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意示鼓勵。張翠山走近床邊,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,顴骨高聳,雙頰深陷,除了鼻中尚有一些呼吸之外,直與死人無異。張翠山心中一酸,哽咽道:「三哥,我便是粉身碎骨,也要跟你報仇。」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,掩面奔出。

  他騎了那匹高腳青驄馬,疾下武當,這日天時已晚,只行五十餘里,天便黑了。他剛投店,天空鳥雲密佈,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。這一場雨越下越大,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,次日清晨起來,但見四下裏霧氣茫茫,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,張翠山向店家買了簑衣笠帽,冒雨趕路,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,大雨之中,道路泥濘滑溜,但牠仍是奔馳迅捷。

  張翠山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,但見黃浪混濁,江流滾滾,水勢極是凶險,一過襄樊,便聽得道路傳言,說道下游流水溝決了堤,傷人無數。這一日來到宜城,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,大雨兀自未止,人人淋得極是狼狽。

  張翠山正行之間,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,鏢旗高揚,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。張翠山催馬上前,掠過了鏢隊,迴馬過來,攔在當路。

  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,冷冷的道:「張五俠有何見教?」張翠山道:「這些水災的難民,都總鏢頭瞧見了麼?」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,怔了一怔,道:「怎麼?」張翠山冷笑道:「要請善長仁翁,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。」都大錦臉上變色,道:「咱們走鏢之人,在刀尖子上賣命混飯吃,有什麼力量救災?」張翠山低著嗓子道:「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,都給我拿出來。」都大錦手持刀柄,說道:「張五俠,你今日硬是找上我姓都的了?」張翠山道:「不錯,我吃定你啦。」

  祝史兩鏢頭各自取出兵刃,和都大錦並肩而立。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,嘿嘿冷笑,說道:「都總鏢頭,你受人之祿,可曾忠人之事?這二千兩黃金,虧你有臉放在袋中。」都大錦一張臉蛋脹成了紫醬之色,說道:「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上?當他交在咱們手中之時,他早便身受重傷,這時候可也沒死?」張翠山大怒,喝道:「你還要強辯,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,可是手足折斷麼?」都大錦默然。史鏢頭插口道:「張五爺,你到底要怎樣,劃下道兒來吧。」張翠山道:「我要將你們手骨腳骨,一個個折得寸寸斷絕。」這句話一出口,倏地躍起,飛身而前。史鏢頭舉棍欲擊,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,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,卻是「天」字訣那一招中的一撇,史鏢頭棍棒脫手,倒撞下馬。祝鏢頭為人慎重,待要退縮,卻那裏來得及,張翠山順手使出「天」中的一捺,手指掃中他的腰肋,砰的一聲,將他連人帶鞍,摔出丈餘。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,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,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,祝鏢頭足不離鐙,卻跌得爬不起來。

  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,一驚之下,提韁催馬向前急衝。張翠山轉身吐氣,左拳送出,卻是「下」字訣中的一直,拍的一聲,已擊中他的後心。都大錦身子晃了一晃,他的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,並不摔下馬來,惱怒之下,正欲下馬與張翠山放對,突然間喉頭一甜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原來張翠山這一拳勁力極是厲害,饒是都大錦練就了一身外門硬功,卻也經受不起。他腳下一個踉蹌,吸一口氣,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,雖是要強,卻也支持不住,雙膝一軟,竟是坐倒在地。鏢行中其餘三名年青鏢師和眾趟子手見了這等情景,只驚得目瞪口呆,那敢再上前相扶?

  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,原是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,出一口胸中惡氣,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,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,都大錦更是身受重傷,不自禁暗暗驚異,自己事先絲毫沒有想到,這一套新學的二十四字「倚天屠龍功」竟有這麼巨大的威力。這麼一怔之中,便不想再下辣手,說道:「姓都的,今日我手下容情,打到你這般地步,也就夠了。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,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。我在暗中窺探,只要留下一兩八錢,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,將你滿門七十一口,殺得雞犬不留。」最後這兩句話,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,這時忽然想到,隨口說了出來。

  都大錦緩緩站起,但覺背心劇痛,略一牽動,又吐出一口鮮血。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,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,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,說道:「張五俠,咱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,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,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。再說,那些金子存在臨安鏢局之中,咱們身在異鄉,這當口那裏有錢來救濟災民啊。」張翠山冷笑道:「你欺我是小娃娃嗎?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,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,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。」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,走到一輛大車旁邊,手起一掌,喀喇喇幾聲響,車廂碎裂,跌出十幾隻金元寶來。

  眾鏢師臉上變色,相顧駭然,不知張翠山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。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,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,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。他心思細密,目光敏銳,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,而三個年輕鏢師一見都大錦中拳跌倒,並不上前救助,反而一齊向這大車靠攏,可想而知,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。張翠山一見黃金跌得滿地,冷笑幾聲,翻身上馬,逕自去了。

  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,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,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,張翠山一面趕路,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個字中的招數變化。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,只覺得招數神妙莫測,豈知一經施展,竟具如此神威,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。

 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,那青驄馬雖然壯健,卻也支持不住了,到得江西省境,忽地口吐白沫,發起燒來。張翠山很愛惜這頭牲口,只得陪著牠緩緩而行。這麼一來,道上便走得慢了,到得臨安府,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。

  張翠山投了客店,尋思:「我在道上走得慢了,不知都大錦等這干人是否回了鏢局?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在何處?今晚且上龍門鏢局去探一探。」

  他用過晚膳,向店伴一打聽,知那龍門鏢局坐落在裏西湖畔。張翠山先到街上買了一套衣巾,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摺扇,在澡堂中洗了浴,命待詔理髮梳頭,周身換得煥然一新,對鏡一照,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,卻那裏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?他借過筆墨,想在扇上題些詩詞,但手上一拿到筆,自然而然的寫下了那「倚天屠龍」的二十四字:「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!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」一筆一劃,無不力透紙背,寫罷持扇一看,心道:「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,竟是書法也大進了。」於是摺扇輕搖,踱著方步,逕往裏西湖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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