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殷利亨安頓了眾鏢師後,再到俞岱岩房中去,只見三師哥睜目瞪視,狀如白痴,那裏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,不由得一陣心酸,叫了聲「三哥」,掩面奔出,衝入大廳之中,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,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。

  張三丰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,出神半晌,搖頭道:「這事好生辣手,松溪,你說如何?」原來武當七弟子中,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。他平素沉默寡言,但潛心料事,言必有中,這一次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,他雖心中傷痛,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,這時聽師父問起,說道:「據弟子想,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,而是屠龍刀。」張翠山和殷利亨同時「啊」的一聲。宋遠橋道:「四弟,這中間的事理,你必已推想明白,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。」張松溪道:「俞三哥行事穩健,對人很夠朋友,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。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,又是下三濫的,為武林人物所不齒,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俞三哥。」張三丰點了點頭,張松溪又道:「俞三哥手足筋骨俱斷,那是外傷,但在浙江臨安府已是身中劇毒。據弟子想,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,俞三哥如何中毒,是誰下的毒手?」張三丰點了點頭,道:「岱岩所中之毒,異常奇特,我推想至此,還沒想出到底是何種毒藥。岱岩右掌心有七個小孔,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。江湖之上,還沒聽說有那一位高手使這種歹毒的暗器。」宋遠橋道:「這事也真奇怪,按常理推想,發射這纖細的暗器而叫三弟閃避不及,必是一流好手,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,怎又能在暗器上餵這等毒藥?」眾人默然不語,心下均在思索,到底那一門那一派的人物,是使這種暗器的?

  過了半晌,五個人面面相覷,都想不起是那一個人物。張松溪道:「那個臉上生有黑痣之人,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?倘若他跟三哥有仇,一掌便能將他殺了,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,何不斷他脊骨,傷他腰肋?這理由很明顯,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。他要問什麼呢?據弟子推想,必是為了屠龍刀。據都大錦說: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:『屠龍刀也在麼?』」

  宋遠橋道:「『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』,這句話傳了幾百年,難道時至今日,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?」張三丰道:「不是幾百年,最多不過七八十年,當我年輕之時,就沒聽過這幾句話。」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,說道:「四哥的話很對,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,必是在江南一帶,咱們便找他去,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,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。」張三丰向宋遠橋道:「遠橋,你說目下怎生辦理?」近年來武當派中一切大小事務,張三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,而這位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,早已不用師父勞神。

  他聽師父如此說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「師父,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,而且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,若是應付稍有不當,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浩劫,還得請師父示下。」張三丰道:「好!你和松溪、利亨二人,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宏法禪師,告知此事,請老禪師的指示。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,少林派門戶嚴謹,宏法老方丈望重武林,必有妥善措施。」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利亨三人一齊肅立答應。張松溪心想:「若是只不過送一封書信,單是差六師弟也就夠了。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,還叫我同去,其中必有深意,想是還防著少林派護短不認,叫咱們相機行事。」果然張三丰又道:「本派和少林派之間,關係很是特殊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,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,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,但兩派之間,總是存著芥蒂。」說到這裏莞爾一笑,又道:「你們上少林寺去,對宏法方丈固當恭敬,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望。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。

  張三丰轉頭向張翠山道:「翠山,你明兒動身去江南,相機查詢,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。」張翠山垂手答應。張三丰道:「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喝了。一個月之後,大家在此聚集,岱岩倘若不治,師兄弟們也可再和他見一面。」他說到這裏,不禁淒然,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,臨到九十之年,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,殷利亨伸袖拭淚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。張三丰袍袖一揮,道:「大家去睡吧。」宋遠橋勸道:「師父,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,積德甚厚,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,老天爺有眼,總不該讓他……夭折……」但他說到後來,眼淚已是滾滾而下。這一干人平素縱橫江湖,豪氣干雲,碰到再大的危難之事也不能皺一皺眉頭,但這時都是悲憤填膺,當真是「英雄有淚不輕彈,只因未到傷心處」,身臨此境,人人都是傷心到極處了。

  宋遠橋知道若再相勸,只有徒增師父傷懷,於是和諸師弟分別回房去睡。但人人滿懷心事,在床上想一陣,恨一陣,又是難過一陣。

  張翠山在諸同門中,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,滿懷惱怒,不知如何發洩,眼前只有都大錦等一干鏢師在此,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個時辰,悄悄起身,決意去找都大錦來,打他一頓出一口惡氣。張翠山生怕大師兄和四師兄干預,不敢發出聲息,將到大廳時,只見廳上一人背負雙手,不停步的走來走去。

  黑暗矇朧中,見這人身長背厚,步履凝重,正是師父,張翠山藏身柱後,不敢走動,心知即令立刻回房,也必為師父知覺,他查問起來,不能隱瞞,自當實言相告,那是自招一場訓斥了。只見張三丰走了一會,仰視庭除,忽然伸出右手,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。張三丰文武兼資,吟詩寫字,弟子們司空見慣,也不以為異,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,原來寫的是「喪亂」兩字,連寫了幾遍,跟著又寫「荼毒」兩字。張翠山心中一動:「原來師父是在空臨王羲之的『喪亂帖』。」要知張翠山的外號叫作「銀鉤鐵劃」,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、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,但他自得了這外號後,深恐名不副實,為文士所笑,於是潛心學書,真草隸篆,一一遍習,這時見了師父指書的筆致,但見他無垂不收,無往不復,正是王羲之「喪亂帖」的家數。

  這「喪亂帖」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,雖覺其用筆縱逸,清剛峭拔,然而總覺不及「蘭亭詩序帖」、「十七帖」各帖的莊嚴肅穆,氣象萬千,這時他躲在柱後,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「羲之頓首,喪亂之極,先墓再離荼毒,追惟酷甚」這十八個字,只見他一筆一劃之中,充滿了拂鬱悲憤之氣,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「喪亂帖」時的心情。

  原來王羲之是東晉時人,其時中原板蕩,淪於異族,王謝高門,南下避寇,於喪亂之餘,先人墳墓慘遭毒手,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,這股深沉的心情,盡數隱藏在「喪亂帖」中。張翠山翩翩年少,無牽無慮,從前那裏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?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,方才懂得了「喪亂」兩字、「荼毒」兩字。

  張三丰寫了幾遍,長長嘆了口氣,步到中庭,沉吟半晌,伸出手指,又寫起字來,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,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,但見第一字是個「武」字,第二個寫了「林」字,一路寫下來,共是二十四字,那便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:「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。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」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,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?到底此事與倚天劍、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,有什麼關連?

  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,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,筆劃越來越長,手勢卻是越來越慢,到後來縱橫開闔,宛如施展拳腳一般。張翠山凝神觀看,心下又驚又喜,師父所書的二十四個字,分明是一套深奧高明之極的武功,每一個字包含數招,便有數種變化。「龍」字和「鋒」字筆劃甚多,「刀」字和「下」字筆劃甚少,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,筆劃少的不見其陋,其縮也凝重,似尺蠖之屈,其縱也險勁,如狡兔之脫,淋漓酣暢,雄渾剛健,俊逸處如風飄,如雪舞,厚重處如虎蹲,如象步。張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馳,潛心記憶。這二十四個字共有兩個「不」字,兩個「天」字,但兩字之間形同意不同,氣似而神不似,其變化之妙,又是另具一功。

  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,殷利亨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,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,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,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。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,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,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,近年來他武學大進,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,情致合一,以遭喪亂而悲憤,以遇荼毒而拂鬱。張三丰情之所致,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,他書寫之初,原無此意,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是機緣巧合。師徒倆心神俱醉,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、物我兩忘的至高境界之中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