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此時宋室淪亡,臨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。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,深恐人心憶舊,民戀故君,特駐重兵鎮壓。那蒙古兵為了立威,平素比在他處更是殘暴,而臨安城中百姓所受的苦楚荼毒,也比他處更是厲害數倍。因此城中十室九空,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。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、處處笙歌的盛況,早已不可復睹。張翠山一路行來,但見到處是斷坦殘瓦,滿眼肅索,昔年繁華甲於江南的一座名城,半成廢墟。其時天未全黑,但家家閉戶,街上行人已極是稀少,唯見蒙古騎兵橫衝直撞,往來巡邏。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,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,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。

  往昔一到夜晚,便是滿湖燈火,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,只見湖上一片漆黑,竟無一個遊人。他心中暗暗嘆息,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,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。

 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,面向裏西湖,門口蹲著一對玉石獅子,氣象甚是威武。張翠山不須覓人打聽,遠遠便即望見,他慢慢走近,忽地一怔,只見鏢局門外的湖中停泊著一艘遊船,船上點著兩盞碧紗燈籠,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。張翠山心道:「這人倒有這等雅興!」只見龍門鏢局外掛著大燈籠中都沒點燃蠟燭,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,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。張翠山走到門前,心道:「一個月之前,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,卻不知那人是誰?」心中一酸,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。

  這一下嘆息,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,大是鬼氣森森,張翠山霍地轉身,卻見背後竟無一人,遊目環顧,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,四下裏寂無人影。張翠山微覺驚訝,斜睨舟中遊客,只見他青衫方巾,和自己一樣,也是作文士打扮,矇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,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,給碧紗燈籠一照,映著湖中綠波,寒水孤舟,冷冷冥冥,竟不似世間的人物。但見他悄坐舟中,良久良久,除了風拂衣袖,竟是一動也不動。

  張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幾眼,心下不自禁的嘀咕,他本想從黑暗無人之處,越牆而入龍門鏢局,但見了舟中那人,似覺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,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,拿起門上銅環,噹噹噹的敲了三下。靜夜中聽來,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,遠遠的傳了出去。但隔了好一陣,屋內卻無人出來應門。張翠山又擊三下,聲音更響了一些,可是側耳傾聽,屋內竟無腳步之聲。張翠山大是奇怪,伸手在大門上一推,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,原來裏面竟是沒有上閂。張翠山遇步而入,朗聲道:「都總鏢頭在家麼?」一面說,一面走進大廳。廳中黑越越的並無燈燭,便在此時,忽聽得砰的一聲響,大門似乎被風一吹,自行關上了。

  張翠山心念一動,躍出大廳,一看之下,竟自呆了,原來大門已緊緊閉上,而且上了橫閂,那麼顯是屋中有人。張翠山嘿嘿冷笑,心想:「鬧什麼玄虛?」他藝高人膽大,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子。這一次左腳一踏進廳門,只聽得前後左右,風聲颯然,共有四個人搶上圍攻。張翠山身形一側,避開了敵人的突襲,黑暗中白光微閃,原來這四人手中都拿著兵刃。張翠山一個左拗步,搶到了西首,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,拍的一聲,打在一人的太陽穴,登時將那人擊暈,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,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。這兩下是「不」字訣中的一橫一撇,他兩擊得手,左手直鉤,右拳砰的一「點」,四筆寫成了一個「不」字,卻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。

  他不知暗伏在廳中忽施突襲的敵手是何方人馬,因此出手並不沉重,每一招都只用了三分勁力,第四個給他一「點」中拳的敵手退出幾步,喀喇一響,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,喝道:「你如此狠毒,下這等辣手,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。」張翠山笑道:「我若真施毒手,你那裏還有命在?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。」那人「咦」的一聲,甚表驚異,說道:「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……張五……銀鉤鐵劃張翠山?可不是冒名吧?」張翠山微微一笑,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,左手爛銀虎頭鉤,右手鑌鐵判官筆,兩件兵刃相交一擊,嗆啷啷一陣響亮,爆出幾點火花。

  這火花一閃之間,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黃色僧衣,原來都是和尚。那四個僧人中有兩人面向著他,也看見了他的面貌。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,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,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、寢己之皮一般,奇道:「四位大師是誰?」只聽一個僧人叫道:「這血海深仇,非今日能報,走吧!」說著四個人縱起身來,往外便走,其中一人腳步踉蹌,走了幾步,摔倒在地,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。兩個僧人返身扶起,奔出廳外。張翠山道:「四位慢走!什麼血海……」但話未說完,四個僧人早已越牆出外。

  張翠山但覺今晚之事大是蹊蹺,在廳上沉思半晌,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,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?自己一進門便施突襲,又說什麼「血海深仇?」心想:「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,方能釋此疑團。」於是提聲又道:「都總鏢頭在家嗎?都總鏢頭在家麼?」大廳空曠,隱隱有回聲傳來,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。他心道:「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。難道是怕了我,都躲了起來?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逃難,鏢局中沒有人?」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摺晃亮了,見茶几上放著一隻燭台,便點亮蠟燭,走向後堂,沒走得幾步,只見地下伏著一個女子,僵臥不動。張翠山叫道:「大姐,怎麼啦?」那女子仍是不動。張翠山扳起她肩頭,將燭台湊過去一照,不禁一聲驚呼。

  只見這女子臉露嬉笑之色,但肌肉僵硬,早已死去多時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,已料到這女子可能已死,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極滑稽的笑容,黑夜中斗然見到,禁不住吃了一驚。他站直身子,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著一人,張翠山走過去一看,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,也是臉露傻笑,死在當地。

  張翠山心中大奇,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,右手高舉燭台,一步步的四下察看,但見東一個、西一個,裏裏外外,一共死了數十人,當真是屍橫遍地,恁大一座龍門鏢局,竟沒留下一個活口。張翠山行俠江湖,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,但驀地裏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,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,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,原來手上發戰,燭火搖晃,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。

  他橫鉤悄立,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:「路上若有半分差池,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七十一口,雞犬不留。」眼前龍門鏢局中人人皆死,那顯是為了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,尋思:「那人下此毒手,皆是因俞三哥而起,由此推想,他該當是俞三哥極要好的朋友。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,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,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?我三哥仁俠正直,嫉惡如仇,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?」越想疑團越多,舉步從西廳走出,燭光火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,背靠牆壁,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。張翠山急退兩步,按鉤喝道:「兩位在此何事?」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,這才醒悟,原來兩人也早死了。

  他走近一看,只見兩僧身嵌牆壁之中,陷入數寸,顯是被人用重手法一擊震向牆壁,因而陷入。張翠山細看兩人身上並無傷痕,只是腰間「笑腰穴」上有一點紅痕,他點了點頭,心道:「這些人死時都露笑容,原來均是笑腰穴中了敵人的重手。」突然間心下一涼,叫道:「啊喲,不好,血海深仇,血海深仇……」適才那四個僧人說什麼「你如此狠毒,下這等辣手,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。」又說:「這血海深仇,非今日能報。」看來龍門鏢局中這筆數十口的血債,都寫在自己頭上了,當時自己不明就裏,不但親報姓名,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。那四個黃衣僧人卻是什麼來歷?

 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,只使了「不」字訣的四筆,便將四僧一一擊倒,沒來得及察看對方的家數,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,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。都大錦是少林弟子,這些少林僧自是應龍門鏢局之邀,前來赴援的了,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,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,怎地以二哥之能,還是給人下了手去?

  張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,一部分疑團已獲解答,心道:「這四個少林僧一去,少林派自是疑心了我,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,真兇到底是誰?少林武當兩派聯手,絕無訪查不出之理。這裏一切且莫移動,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。」於是吹滅燭火,走到牆邊,一躍而出。

  他人未落地,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,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,跟著聽得有人喝道:「張翠山,躺下了。」張翠山人在半空,無法閃避,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,危急之中,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,一借力,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,這一招乃是「武」字訣中的「弋」,正所謂「差池燕起,振迅鴻歸,臨危制節,中險騰機」,當千鈞一髮之際,轉危為安。張翠山也是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,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,輕如游霧,竟是決不費力的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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