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▼第八回 六俠尋仇

  張翠山一楞,道:「我師兄弟之中,並無一人頰上有痣,痣上生毛。」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,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,說道:「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,既在武當山下現身,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,咱們自然……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我師父雖是道人,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。那六人自稱是『武當六俠』麼?」都大錦回思適時情景,這才想起,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是武當六俠,對方可從無一句自表身份之言,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,不由得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,隔了半晌,才道:「如此說來,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,咱們快追!」說著翻身上馬,迴過馬頭,向武當山直追而去。

  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。那馬邁開長腿,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。張翠山道:「那六人混冒姓名,都兄便由得他們去吧!」都大錦氣喘喘的道:「可是那人呢?俺受人重囑,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交給張真人……這六人假冒姓名,接了那人去,只怕大事要糟……」張翠山道:「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?那六人接了誰去?」

  都大錦催馬急奔,一面將如何受人囑託,送一個身負重傷之人來到武當的事說了。張翠山頗為詫異,問道:「那受傷之人是什麼姓名?年貌如何?」都大錦道:「也不知他姓甚名誰,他傷得不會說話,不能動彈,只剩下一口氣了。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。」跟著一說俞岱岩的相貌模樣。張翠山大吃一驚,叫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便是我俞三哥啊。」他雖心中慌亂,但片刻間隨即鎮定,左手一伸,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。

  那馬奔得正急,被張翠山這麼一勒,竟是硬生生的斗地停住,再也上前不得半步,嘴邊鮮血長流,大是痛楚,忍不住縱聲而廝。都大錦斜身落鞍,刷的一聲,拔出了單刀,心下暗自驚疑,瞧不出此人身形廋弱,這一勒之下,竟是立止健馬。張翠山道:「都大哥不須誤會。你千里迢迢,護送我俞三哥來此,小弟只有感激,絕無別意。」都大錦「嗯」了一聲,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,右手仍是執住刀柄。張翠山道:「我俞三哥怎樣受傷?對頭是誰?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?」對這三個問題,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。張翠山皺起眉來,又問:「接了我俞三哥去的六個人是怎等模樣?」史鏢頭口齒靈便,搶著說了。張翠山道:「小弟先趕一步。」一抱拳,縱馬狂奔。

  這青驄馬緩步而行,已是迅疾異常,這一展開腳力,但覺耳邊風生,山道兩旁的樹木不住倒退。武當七俠同門學藝,連袂行俠,當真是情逾骨肉,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,卻又落入不明來歷之人的手中,心急如焚,不住的催馬快行,便是這匹寶馬立即倒斃,那也顧不得了。一口氣奔到了草店,那是一處三岔口,一條路通向武當山,另一條路東北行至鄖陽。張翠山心想:「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去,那麼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。」雙腿一挾,向東北方追了下去。

  這一陣急奔,足足有一個時辰,那馬雖壯,卻也支持不住,越跑越慢,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這一帶山道上人跡稀少,無從打聽。張翠山一路追趕,心下不住尋思:「俞三哥武功卓絕,怎會輕輕易易的被人打得重傷?瞧那都大錦的神情,卻又不是說謊之人?」眼看將至十偃鎮,那青驄馬忽地一聲長廝,離開大道,向右首的荒墳堆中走了進去。張翠山知道有異,凝目一望,只見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。再走近幾步,只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,腦漿迸裂,死在地下。

  張翠山飛身下馬,掀開大車的簾子一看,只見車中無人,一轉過身來,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,一動也不動,似已死去多時。張翠山心中砰砰亂跳,搶過去一看,瞧那後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,急忙張臂抱起。暮色蒼茫之中,只見他雙目緊閉,臉如金紙,神色甚是可怖,張翠山又驚又痛,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臉上,竟是略有微溫。張翠山大喜,伸手一摸他胸口,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,只是時停時跳,說不定隨時均能止歇。張翠山垂淚道:「三哥,你……你怎麼……我是五弟……五弟啊!」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,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,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。但見指骨、腕骨、臂骨、腿骨到處冒出鮮血,顯是敵人下手不久,而且是逐一折斷,下手之毒辣,實是令人慘不忍睹。

  張翠山怒火攻心,目眥欲裂,知道敵人離去不久,憑著健馬腳力,當可追趕得上,一時狂怒,便欲趕去一拚,但隨即想起:「三哥命在頃刻,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。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」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,身上沒帶兵刃藥物,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,馬行顛簸,每一震盪便增加他一分痛楚。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,展開輕功,向山上疾行。那青驄馬跟在身後,見主人不來騎坐,似乎甚感奇怪。

  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的九十壽辰,當天一早,玉虛宮便是喜氣洋洋,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,逐一向師父拜壽。只是七大弟子之中,少了一個俞岱岩不到。張三丰和諸師兄弟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,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怎生厲害的人物,預計定可及時趕到,但等到正午,仍是不見他的人影,眾人不耐起來,張翠山便道:「弟子下山接俞三哥去。」

  那知他一去之後,也是音訊全無。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,便是直迎到老河口,也該回轉了,不料一直到酉時,仍不見回山。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,紅燭高燒,已點去大半枝。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,六弟子殷利亨、七弟子莫聲谷在玉虛宮的觀門口進進出出,也不知有多少遍。張三丰此時修為,早已心地澄澈,但他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,俞岱岩穩重可靠,能夠擔當大事,張翠山聰明機靈,辦事迅敏,從不拖泥帶水,直等到這時還不見回山,定是發生了什麼不測的大事。

  宋遠橋望了望紅燭,陪笑道:「師父,俞三弟和張五弟定是遇上了什麼不平之事,因之出手干預。師父常教訓咱們積德行善,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,兩個師弟幹一件俠義之事,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。」張三丰一摸長鬚,笑道:「嗯嗯,我過八十歲生日那一天,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,那好得很啊,只是每過十年才做一件好事,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。」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。原來張三丰雖是一派的大宗師,但生性詼諧,師徒之間也常常說些笑話。四弟子張松溪道:「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,咱們每十年幹樁好事,加起來也不少啦。」七弟子莫聲谷笑道:「哈哈,就怕咱們沒這麼多歲數好活……」

  他一言未畢,大弟子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簷前,叫道:「是三弟麼?」只聽得張翠山道:「是我!」聲音中帶著嗚咽,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,搶了進來,滿臉血污混著汗水,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,泣不成聲,叫道:「師父,俞……俞三哥受人暗算……」

  眾人大驚之下,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,向後便倒,原來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,加之心中傷痛,終於支持不住,一見師父和眾同門,竟自暈去。

  宋遠橋和俞蓮舟都是極有見識之人,面臨大變,卻未慌亂,知道張翠山之暈,只是心神激盪,再加疲累過甚,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亡未卜。因之兩人不約而同的一齊伸手,將俞岱岩抱起,只見他呼吸微弱,只剩下遊絲般的一口氣。張三丰見心愛的弟子傷成這般模樣,胸中大震,當下不暇詢問,奔進內堂取出一瓶「白虎奪命丹」。丹瓶口本用白臘封住,這時也不及除臘開瓶,左手兩指一捏,瓷瓶碎裂,取出三粒白色丹藥,餵在俞岱岩嘴裏。但俞岱岩知覺已失,那裏還會吞嚥?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